深藏功與名(1 / 1)

“哦——啊——”

鐘醒靠在掃帚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天菩薩啊,太困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第一萬次感歎天生沒有富貴命。

累死累活地掙了個研究生來當,結果被導師壓榨,大小瑣事全都吻上她的to do list。讀研兩年,對學術圈毫無貢獻,寫個論文開題就難產,通宵兩周寫出來的東西像是文心一言、豆包、ChatGpt、Kimi喝醉酒之後的嘔吐物混合體,答辯時臭氣熏天,導師臉都綠了,差點被逐出師門。回到租的小破房,發現樓上漏水,衛生間水漫金山,連上吊的功夫的功夫都沒有,吭哧吭哧乾了半晚上終於收拾好。累得倒頭就睡,結果一覺醒來躺在大通鋪上麵,和幾十個女人擠在一起——

她穿了。

老師不對吧,我家鐘醒應該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家族獨生女,出生就手握八套房,名下資產過億,父母寵愛,親人溺愛,從小學習馬術、鋼琴、高爾夫、跳舞,自信大方,樂觀開朗,精通五國語言,上午出國和朋友聚個會,下午閃現聯合國發個言,唯一吃過的苦是美式咖啡,父母掛在嘴邊的話是:“實在不行,回家繼承家業也可以。”

而不應該卷了二十幾年才終於有資格成為大城市的邊角料,還沒來得及陰暗地打一輩子工就穿了,也沒有穿越到科技發達的未來文明,而是被刷新到了手機、WiFi、電子遊戲統統沒有的古代,還變成了全天24h待機的王府下人。

鐘醒崩潰地對世界豎了一次次中指,更崩潰地發現世界是一坨死皮白賴的史萊姆,從各個角度精準兼容她的中指,像鼻涕一樣惡心地纏滿手指、手臂。

嘔。

鐘醒猥瑣地靠牆紮了個馬步,手上仍然裝作在掃地,實際上把半個身子都靠在了牆上偷偷休息,腦袋東張西望地望風,生怕被管事大娘發現。

這已經是她來到這裡的第七天了,憑借著多年集體生活和住宿經驗已經飛速地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都能在吃飯的時候絲滑插入同事們的聊天,天衣無縫地混幾句裝原住民。她的身份是王府上13歲的小女婢,孤兒,在12歲媽死後和鄰居妹兒一起來到了薑府謀生。妹兒睡在她隔壁鋪,今年11歲,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像葡萄一樣滴溜溜地轉。妹兒很喜歡和她黏在一起,睜著一雙小黑葡萄甜甜地叫她:“阿鐘姐姐~”鐘醒喜歡萌妹的心被精準狙擊,做西子捧心狀,同樣掐著嗓子嬌嬌地回應:“嗯哪,芷妹妹我在的。”

戲精欲大爆發,其實無人知道皮下是個24歲滄桑研究牲。

鐘醒就這樣哄自己,不然衝著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這一點,鐘醒早就用物理方式暴力脫離這個世界了。

她靠了一會兒,終於磨蹭到了打掃完,把掃把一扔就衝到飯堂去——沒吃早飯就上工,無恥得簡直令人發指。她還在長身體呢!

還好這裡的廚子手藝還不錯,熬的白粥味道也很棒。她盛了滿滿的一大碗,端著白粥和小菜坐到了板凳上開始進食。過了一會兒,芷妹也來了。小姑娘頭上的揪揪一跳一跳的,鐘醒手賤地摸了一把,順帶擼了一下妹妹的頭,得到了一個甜甜的微笑,她心滿意足地繼續吃飯。

當然,她也沒忘記旁敲側擊地打聽情報。

“芷妹妹,今天這粥味道還不錯,你多喝點。”

“嗯!阿鐘姐姐你也多喝點!也多吃點饅頭,不然等會兒餓得快。”芷妹從碗裡抬頭,還給她夾了一筷子小菜。

哎喲喲。鐘醒的心又軟了一下,但嘴上也沒停:“我記得我們當時還可以去另外幾家,你爹娘咋就給咱挑中薑府啦,眼光真好!”

說到這個,小姑娘就來勁了。往前拱了拱,神秘兮兮地放低音量:“我爹娘事先可托人打聽過。”

“喲,那是什麼個情況?”專業捧哏的鐘醒也配合地往前拱一下,適時露出好奇寶寶的表情。

“這薑府老爺在朝廷給皇上當老師,官位不大,但他爹是內閣裡的一等一大官。而且啊,薑家是遠近有名的大善人,不僅經常給窮苦人家散財,還給買菜買肉。我們家對門小海他爺爺死了,下葬錢還是薑府大娘子給的呢。我爹娘之前......”

終究還隻是個9歲的小孩,芷妹一會兒就跑偏,開始扯其他的家長裡短了。鐘醒花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才理了個大概。

根據她殘存的高中曆史知識和這幾天打聽到的情況來看,薑老爺應該是翰林院的學士,專門給皇帝當智囊團的那種,雖然大小是個中央官,但放在權貴如雲的京城應該確實也不太夠看。讓薑府真正能立起的關鍵在他爹身上,老爺子大概是內閣大學士,雖然現在致仕了,但門生不少,而且很多都混得風生水起。薑府當家大娘子是吏部侍郎的千金,生養了一兒一女。薑老爺有個妾,出身一般,育有一子。薑家書香門第,待人接物也自然謙和有度,從不苛責下人,因此也成為了理想的謀生去處。

“是啊,我們倆一下子就被招工的人給挑中了!”芷妹停下正在擇菜的手,一手叉著,一手調皮地伸出來挑起鐘醒的下巴,“我爹娘說我們真幸運,但我覺得肯定是我倆太出挑了,不被注意到都難。”

“是是是。”鐘醒笑著輕輕彈了一下芷妹的腦門,“你也是慧眼識珠,一眼就看出我的潛力了。”

居然在這裡拿到了夢情offer,她低下頭假裝擇菜,實際對著地麵假笑。想起來導師被她半夜發過去的學術大作氣得睡不著,硬是撐著一口氣給她連彈幾個60s長語音,哆哆嗦嗦打開,迎麵就是直擊靈魂的質問:“我真是想揪著以前的我問他,怎麼從一堆垃圾裡麵精挑細選選出來個最垃圾的。”

嗬嗬,此處不留姐,自有留姐處。

鐘醒就這麼懷著忿恨的心情,把手裡的菜當作導師,惡狠狠地擇著。擇完手裡最後一點站起來的時候,頗有點小人得誌的快意,由內而外地吐了口濁氣。

真希望導師能看見她的菜擇得有多乾淨。

芷妹也擇完了,兩個人一起把菜盆端給廚子檢查,得到了大娘的誇讚。芷妹快活地挽上鐘醒的胳膊,拉她往庭院走。薑府下人很多,而且主家也不是事兒主,所以每天的活計都還挺輕鬆的。她們擇完菜之後,下午隻剩一個修剪花枝的工作。

芷妹走到一半,決定去把房間裡沒做完的手帕拿過來,她乾脆自己先在庭院裡晃悠晃悠。

正是春三月,爛漫景色早已有跡可循。垂絲海棠深深淺淺地綴滿了枝頭,在微風裡慢慢地搖擺,甜美得有點失真。旁邊花叢裡不認識的花也漂亮得大大方方,盈在蔥綠的草叢間,和前來光顧的小飛蟲驕傲問好。鐘醒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床被單,四平八整地晾在天台上吹風,被陽光曬到肚子和後背都填滿溫暖的稻草,讓過冬的凍土在身下解凍,向光明的地方流出汩汩的河流。

做牛做馬的日子裡對周圍的感知都被模糊,她總在馬不停蹄地趕路,到達之後又是啟程,永遠在路上,永遠疲於奔命。

陽光真好啊。鐘醒發出舒服的喟歎,滿意地感受到了上湧的睡意。就睡一會兒,反正等會兒芷妹會叫我的。

迷迷糊糊間,她覺得脖子上好像有小蟲在咬,伸手撓了撓,結果那蟲變本加厲,還跑到臉上去咬,越咬越疼,數量好像也變多了。她忍無可忍地睜開眼:“乾嘛呀,讓不讓人睡覺!”伸手一摸,結果摸到滾落的小碎樹枝。

嗯?

鐘醒疑惑地張望,周圍也沒人啊,難道在樹上?猛地一抬頭,跟樹上的小孩對上了眼。

?!

鐘醒嚇得往後退幾步,緩過來之後叉著腰就一頓輸出:“誰誰誰...誰家小孩?!怎麼在樹上躲著搗蛋呢?”還她美好的睡眠!

“你給我下來!”鐘醒邊說邊擼袖子,她此刻戰意旺盛,發誓要給這小孩一點顏色看看。

那小孩穿著布衣,七八歲光景,長得倒很討喜,臉頰肉嘟嘟的,像個小糯米團子。奇怪的是,他臉上絲毫沒有搗蛋成功的興奮,反而瞧著有些怯生生的,被鐘醒一吼,更加蔫頭巴腦。

鐘醒皺起眉頭,奇怪地問:“咋了?被抓包心虛了?”

小孩把整張臉都擠到一起,似乎有點抗拒開口,囁嚅了半天才說:“我...我下不來。”

“什麼?”鐘醒眉毛挑得高高的,片刻就反應過來,好笑地開口:“你是說,你爬上去了,但是下不來。你不好意思大聲叫人,我正好在這裡睡覺,你就扔樹枝砸我,想讓我幫你下來?”

樹上的臭小孩在她說的時候幾度想開口反駁,維護自己的麵子,但又努力按捺下來,最終也隻是慢吞吞地答應一句“嗯”,就固執地咬著嘴唇,彆過頭去不看她。

鐘醒才不慣著這小孩莫名其妙的麵子,搞清楚,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鼻噶大點事在這裡彆彆扭扭啥呢。

她“哦”了一聲,轉身回樹下,雙手環胸閉上眼假寐,實際上掀開了一條眼縫偷偷看樹上的小孩。

小破孩沒想到她比自己還傲,著急地漲紅了臉想說什麼,但又不好意思放下身段,憋了半天也隻憋出來一句:“你,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我咋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哦~”鐘醒賤兮兮地把尾音拐了幾個彎,絲毫沒有欺負小孩的愧疚心。

沉默了一會兒,鐘醒也不管那小男孩兒內心的天人交戰,自顧自哼著小曲,是跑調的兩隻老虎。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

如此天籟之音,可治小兒夜啼。

“行了!”小孩終於考慮清楚了,憋著一股勁兒大聲叫停了她的忘情表演。接著絞著手指,但眼睛一直倔強地盯著她,很小聲地說:“請你幫我下來。”

“什麼?你說什麼?我咩有聽清呀~~”

“我說,求求你!”小男孩也顧不得什麼體麵了,閉上眼睛大聲地吼。

“嗯,這就對嘛。”鐘醒笑嘻嘻地打了個響指,“小公子,要臉可以,但這種情況下,不要臉才能取悅我這種邪惡的壞人。”

“在我幫你下來之前,告訴我,你為什麼在樹上。”

小男孩捱過了矛盾階段後,說話都順暢起來了。

“我哥和我打賭,說如果我能給他折下一截樹上的樹枝並且沒有受傷,他就把他的狗生的那窩小狗送我一隻。剛好,我來的時候,花匠忘記把梯子拿走,我就爬上來了。我就在樹上玩了一會兒,結果想下來的時候發現花匠把梯子拿走了。”他扁扁嘴,變成了一枚苦瓜小圓子,看得鐘醒的手指頭癢起來。

她四處環顧了一圈,確實沒看見梯子的身影,想了想,對著他的位置打開雙臂:“你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能行嗎?”小孩經過剛才那一出,有點懷疑她的人品。

“我這人說到做到,絕對不會讓你摔。”開玩笑,她好歹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怎麼可能做出誆騙未成年人這種壞事。

他咬咬牙:“那我跳了!”腿一蹬,就在空中進行了自由落體運動。

鐘醒估摸了一下他降落的位置,早早把雙臂打開等著,但她有些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又有些低估了小男孩的重量,一下子沒摟住他,兩人雙雙倒向草地,但鐘醒倒下的時候用手給他墊了一下。

這一下摔得不輕,給她腦袋砸得嗡嗡的,被男孩壓著的胳膊也生疼。

“媽呀,你還挺重的。”鐘醒揉揉腦袋爬起來,“你沒事兒吧?”

還好,雖然也被摔了一下,但有她的無私犧牲,小孩感覺良好。他拍拍身上的土,看見鐘醒揉著胳膊,抿了一下嘴,乾脆地給鐘醒鞠了一躬:“謝謝你......嗯......姐姐。”他“嗯”了半天,還是憋了一句“姐姐”。

“喲!”鐘醒樂了,想不到這小孩還是有點禮貌的,助人為樂後的心情愉悅到頂點。她使勁揉了揉他的頭:“快去接你的小狗回家吧,待會兒要吃飯了。”

她笑得眼睛彎彎,上揚的嘴角邊漾出一汪泉,映著陽光閃閃發光,刺得小男孩又低頭略略俯了俯身,才轉身匆匆離開,懷裡還緊緊抱著他的寶貝樹枝。

深藏功與名的鐘醒又貓回樹下,閉著眼睛想,芷妹怎麼還沒回來。

真是,錯過了她的個人魅力秀。

她一定會驚訝地瞪大眼睛,拍著小手感歎:“阿鐘姐姐你好厲害!”

想想就高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