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三垣係辭 祈鶯 4359 字 2個月前

1991年靠近年關的一個尋常傍晚,甘肅天水市趙家村開進了三輛黑色小轎車。

那時候正趕上進城打工的浪潮,村裡年輕人紛紛跑去廠子餐館的謀生路做著某天暴富的美夢,直至臨近年關才會大包小包帶著城裡的稀罕物件回村,以彰顯自己在大城市過得多麼稱心如意。

趙誠就是首當其衝的一員。

他當下正戴著新買的墨鏡,穿著喇叭褲,在村頭老人一陣陣“不倫不類”的嘀咕聲中驕傲地騎著二八大杠頂著寒風招搖過市。身後傳來馬達聲的時候,他甫一回頭,立刻就認出了那是城裡正時興的伏爾加。

認出了也沒用,伏爾加們在趙誠豔羨的目光中相繼呼嘯而過,臨了還卷了他一身的土。

這誰忍得了?

趙誠看看絕塵而去的車尾燈,又看看自己的二八大杠,終究還是忍了。

沒想到晚上回家時又見到了熟悉的影子。那三輛黑車就穩穩當當停在他家百八十米開外的荒棄土屋前,有兩個穿著深色工作服、佩戴工作證的中年男人正向逐漸被吸引過來的村民解釋,說他們是市資源規劃局的,要從這破土屋開始給全村裡規劃規劃,好推動大家經濟發展嘞。

趙誠看著他們給大家分煙,還叮囑說這是上麵下達的命令,藍圖雖然還沒有分發到具體負責單位,但他們作為“先鋒隊”,這就提前熟悉情況來了,並希望大家支持工作,儘量遠離,以免擾亂規劃的進度。

趙誠心裡泛起了嘀咕。

他們這個村子已經窮了太久了,怎麼突然就來“規劃”了呢?再說,他在城裡餐館端了挺久的盤子了,歇班的時候大夥插科打諢什麼都聊,怎麼就從沒聽過市裡有個什麼規劃局,又要來這窮鄉僻壤的破爛村子給他們規劃呢?

伏爾加裡影影綽綽還坐著些人,趙誠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坐鎮,頗有些大人物的做派,更將這個說法上了一層保險一樣。

圍觀的人群麵上多少有遲疑之色,似乎有人想說些什麼的,被身旁的人快速扯了衣角,便將那話又咽回去了。

趙誠打了頭陣,湊上去嬉皮笑臉地要了根煙彆在耳上,見大家夥也紛紛效仿接了煙,就騎著洋車子慢悠悠地往家裡蹬。

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約莫二十年前,曾有一對外地來的年輕夫婦帶著個尕娃來到了趙家村,彼時土屋就已經荒廢許久了。一家三口帶的行李也不多,問清房子確實無主之後,就在那裡簡單打掃了下,歇住了腳。

村裡本以為是趕路人,在這裡住個一兩晚就會走。可一兩晚過去了,七八日又過去了,這一家好像決定在此長居一樣,連屋後的荒土都開墾了起來,大家夥這才終於坐不住,推崇了個膽子大的青年去敲響了土屋的院門。

土屋鬨鬼。

且已經鬨了不知多久。

其實說鬨鬼,好像也隻和院子裡的那棵老槐樹有關,夜裡起風的時候,那樹裡總能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字節簡單,似乎在喚誰的名字。

不知道哪年,有一群熱血的青壯年自發集合起來,說要鏟掉那樹。

趙誠知道的這些都是從他爹那聽來的。

燭影晦暗不明,打在他那個喜歡半夜講鬼故事的爹生了皺紋的臉上,愈發駭人。

鏟樹的日子,據說選在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那幾個人扛著鐵鍁鋤頭,浩浩蕩蕩前往土屋院內。村裡不乏有好奇者遠遠跟著去看。

鋤頭抬起又落下,帶著翻起的略有濕氣的土壤翻飛出來,漸漸漏出老槐樹縱橫交錯的根,好像一切都進展地很是順利。

看熱鬨的也圍了上去。那日天氣真的是很好,暖暖的陽光均勻灑下來,照得人暖洋洋的,於是緊繃的神經慢慢緩和,以至於到底是怎麼出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尖叫聲從圍觀者中爆發,繼而渲染、擴大。

血……血?哪裡來的血?

黃土地裡,正汩汩往外湧著鮮血。

已經挖出了一人深的坑裡,有一團影影綽綽的東西,和土塊糾纏在一起,像是血管,卻沒有皮肉,模糊著看去,像是個胳膊的形狀。

不知道是誰的一鍁,正好在大臂的位置將它們鏟成了兩截。

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眾人尖叫,潰散,紛紛逃回家去。那段時間村裡的人幾乎家家戶戶都閉門不敢出,也沒有人再去管。不知是哪場雨,將挖出的土堆衝塌,重又將那個滲血的深坑實實在在地掩埋了起來。

趙誠聽完後,其實是不信的。

他追問著他爹:“土裡怎麼能長血管呢?是個人嗎?可人不是爹媽生的嗎,怎麼會在土裡呢?用什麼種出來的?我也是種出來的嗎?那他在地底下,怎麼喘氣?怎麼吃飯?”

問來問去,始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於是趙誠得出結論:這就是個編出來嚇唬小孩的故事。

趙誠他爹歎了口氣,繼續道,這個故事,其實還沒完。

不僅趙誠不信,當初搬來的那一家三口,其實也是不信的。理由也很簡單,他們並沒有聽到槐樹有什麼聲響傳來。

他們婉拒了村民讓他們搬去彆的廢棄屋子的提議——那時鬨饑荒,荒屋子其實不少。

他們在院裡子重新砌了灶台,用借來的種子在屋後開墾的菜園子種了糧食和青菜,那孩子慢慢會蹣跚走路之後,這對夫婦還在樹下搭了個秋千讓他玩。

就這麼平靜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平靜到大家也慢慢覺得那個傳聞也沒那麼可怕時,變故又發生了。

他們種下的麥子就快要成熟的某一個夜晚,附近的人聽到從土屋傳來了一陣陣嘈雜的聲響。起先時隻有女人的尖叫哭喊聲,慢慢夾雜上了男人的怒喝,和鍋碗瓢盆的摔砸聲。

似乎是夫妻間起了爭執。

鄰居雖心有生疑,卻並不敢貿然去查看,好在那聲音持續了不多時,便戛然停了。

隻是後來提起時,才發覺事情並不簡單。那晚上的動靜如此之大,又是深夜,讓被吵醒的人也忽視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為什麼沒有孩子的聲音?

次日天亮再去看時已經晚了。屋內被砸地一片狼藉,夫婦二人的身上不知受了多少處傷,已經被血跡包裹,滿屋子的濃重腥味。

孩子卻不見了。

斷斷續續的血跡,從屋裡延伸到老槐樹腳下,有滴落的血滴,亦有拖拽的痕跡。

村裡的老人當即斷言,是先前槐樹底下正在塑肉身卻被打斷的精怪,來尋仇了。

為何單單隻將孩子拖去吃了呢?

趙誠他爹沉吟半晌,說道,當時鏟斷的那根胳膊,分明就是幼童的模樣啊。

***

趙誠將車子停在了自家院子門口。

車把上掛著他方才趕集的時候買的白酒,他爹就好喝這種白塑料桶散裝的。趙誠找了兩個酒盅,倒上兩杯,一杯擺上供桌,另一杯倒進了自己口中。

辛辣的味道嗆的他咳了好幾聲,他緩了緩,看著黑白的遺像,想起他爹臨走前正經交代他的話來。

趙誠輕歎一口氣,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火柴,將耳朵後彆著的煙取下來點著了。

他其實並不會抽煙,就靜靜看著那火光忽明忽暗,等燃到還剩個煙屁股的時候,他將煙頭彈到地上碾滅,又擦了擦相框上麵積攢的薄灰,出門向著老槐樹的方向走去。

冬天日頭短,就這一會的功夫,天已經黑下來了,伏爾加也靜靜停在土路邊,車裡麵已經空了,隻是從院子裡傳來微弱的亮光。

趙誠貼著牆角,躡手躡腳向院門摸去。

院門依舊是鎖著的,但是土和石塊砌成的院牆坍塌了大半,他個子又高,踮著腳就能看到院裡的情形。

幾條黑黢黢的身影杵在槐樹邊圍成一圈,除了先前做群眾工作的那兩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坐鎮於車裡的頭發花白的老人,還有燙著大波浪的時髦女子和兩個七八歲的少年。

這到底是哪門子規劃局的“先鋒隊”?

趙誠再一掃,其中還站著村西頭那個打了半輩子光棍的啞巴李。

光源正來自啞巴李身前,他的手裡攥著個手電筒,隻照亮了腳下的一小塊土地。這些人沒有動作,沒有言語,就在冷風中靜靜站立,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趙誠滿心疑問無從得知,隻儘量放緩呼吸減少動作,以防被發現。冷風刺骨,他開始哆嗦起來。

就在他已經感受不到雙腿的時候,終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被手電筒照著的那塊區域,突然蠕動了起來。地麵如石子入水一樣起了波動,就好像……趙誠咽了咽口水,好像底下有什麼活物要出來一樣。

趙誠用發著抖的手指摸向腰間,那裡彆著一枚薄薄的菱形鐵片,上麵鏨刻著他看不懂的繁雜花紋。

有一雙蒼白的手率先從土中扒了出來,看似柔弱的手指死死摳住地麵,無聲無息將自己從土中剝離。

竟真的是個活生生的幼童。

趙誠渾身的血都要凝住了,隻聽得自己心跳如雷。他看得清楚,一道殷紅的印記橫在幼小的胳膊上,分明就是被利器斬斷留下的疤痕。

眾人依舊沉默著,動作整齊地從懷裡掏出了各式利器,向那個孩子刺去。

***

1993年,盛夏。

知了仍不知疲憊地鳴叫著,空氣被太陽灼燒而變得滾燙。胡同裡的居民搖著蒲扇,三三兩兩坐在陰影遮蔽的風口乘涼。

這些燥熱與吵鬨被隔絕在了瓦兒胡同那座規整雅致的四合院之外。大門不同往日的緊閉著,院中的一切,無論是那浮刻寶相花的琉璃影壁,蓮紋方磚鋪就的抄手遊廊,還是木雕油漆彩繪的垂花門,都彌漫著一股靜寂的死氣。

正房的屋門大開,龍翹頭吞案上堆放著用秀氣的簪花小楷字體寫著“天賜麟兒,芝蘭新拙”的喜糖袋兒。

院內氛圍並無半點熱鬨,也無前來祝賀的親朋,冷清得有些嚇人。

男主人孤身一人靜坐於此,身旁停著兩具楠木棺槨,其中一具僅長不過半米,其上蓋著零碎布帛縫製而成的百家衣,還有枚金鑲玉的如意頭長命鎖。

那裡,躺著他的妻兒。

***

至此,黑白雙子皆落定。

於是一場早在兩百餘年前布下的棋局,就此悄然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