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觀音(1 / 1)

渡故人 春夜雨 5335 字 2個月前

溫筠開始慢慢留意外婆掛在客廳牆上的紙質日曆。

今天是星期幾?

如果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二……

如果今天是工作日的話,那麼周鬱池是不是就會從窗口經過呢?

外婆跟周圍巷口的老人家熟悉了不少,晚上看完黃金檔的電視劇後,外婆就會拉著溫筠去門口坐坐。

剛開始的兩三天,她們坐的還是木頭凳子,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外婆就把它換成了那種小躺椅。

溫筠不太喜歡看電視,電視上的節目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從早放到晚,實在沒什麼意思。

她也跟著外婆,搬個小凳子坐在外婆旁邊,幾位鄰家阿姨和奶奶也圍坐在一起。

她們聊的內容大多是家長裡短。

比如這家的丈夫今年在外麵找了個小老婆,又或者哪天看見那家的媳婦淩晨才回家,還有誰家的小子和誰家的小姑娘談戀愛之類的八卦。

“哎呦,你們家娃娃長得這麼漂亮,有男朋友伐?”

聊到這裡,李阿姨突然把話題轉到了溫筠身上。

外婆也跟著笑笑,看向溫筠:“我們家囡囡可乖了。”

溫筠不太好意思接這樣的話,覺得挺尷尬的,一時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被李阿姨這話一說,耳朵根都泛起了紅暈。

李阿姨聽完這話笑了笑,接著便歎了口氣:“我家那姑娘什麼時候能這麼聽話!”

她開始分享起她家女兒初中時候早戀的故事。

“我家那姑娘去年寫了封情書,開篇就是‘親愛的誰’,哦呦!還好被我家老頭子發現了呀!”李阿姨說到這裡拍了拍手,似乎在認真回憶。

正想著,她猛地拍了拍大腿。

“就是那個中藥館的周老爺子的孫子呀!”

溫筠聽到這裡,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但又不想表露出來,隻能暗自希望李阿姨能繼續說下去。

“情書被她爸給發現了,這姑娘還不承認錯誤……”

說到這裡,李阿姨的聲音停了下來,然後忽然壓低聲音說:“說曹操曹操到。”

溫筠順著李阿姨的眼神望去,看到了或許是剛剛放學回家的周鬱池。

李阿姨說:“那小子一看就……”

外婆趕緊輕輕咳嗽了一聲,可周鬱池已經走到了幾位婦人旁邊。

溫筠低著頭,但還是能清楚地聞到那股清冽的膏藥味,這似乎成了周鬱池獨有的氣息。

她微微抬起頭看去。

“我一看就?”周鬱池反問,把李阿姨沒說完的話接了一半。

李阿姨顯然有些尷尬。

外婆趕緊替她解圍:“這孩子,李阿姨說你長得俊呢!”

周鬱池低下頭看向躺椅上的外婆,眼神又極輕地掃過李阿姨。

他挑著半邊眉頭輕輕笑著:“要我說其實還是您家囡囡更俊些。”

溫筠耳根的紅暈還沒完全褪去,又被他這麼一逗,神色顯得更加不自然了。

他為什麼要說這個話?

溫筠覺得尷尬極了,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是呀是呀!要我說幾位阿姨,這更俊的不都在這了嗎?”

從周鬱池身後鑽出來一個男孩,他扶著周鬱池的肩膀開著玩笑,指了指溫筠。

“哎呀,就你會說話!”一位阿姨笑了笑。

“這林家小子也長那麼大了!”

……

溫筠聽了幾句,得知周鬱池身後的男孩叫林紀城,是鎮上一位漁戶的兒子。

“我倒是長大了,幾位阿姨倒是一點沒變,還跟我小時候一樣漂亮!”林紀城笑嘻嘻地說著,露出一口小白牙。

這人還真是會說話呢,溫筠心裡這樣想著。

周鬱池側眼看向林紀城,眼神又輕輕掃過這些阿姨,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情。

這也太誇張了,不過在場的幾位阿姨倒是被他逗得開心不已。

“就屬你小子會說話了。”李阿姨笑得很開心。

林紀城也跟著撓撓腦袋笑了笑。

“不過這位妹妹是誰家的?長得確實可好看了。”

李阿姨被他的話逗樂了,看向溫筠:“這位妹妹是梅婆婆家的!”

林紀城點了點頭,把尾音拖得很長地“哦”了一聲。

溫筠被她們幾個阿姨說得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嘴,往外婆身邊靠了靠。

外婆輕輕笑笑:“好啦好啦,我家囡囡不經逗!”

她邊說著邊伸手將溫筠往自己懷裡摟了摟。

林紀城饒有興趣地探過腦袋:“這位妹妹眉心有顆痣呢。”

“呀,還是紅色的!”周鬱池語氣十分驚訝。

幾位阿姨也跟著看去,還真有顆痣。

紅紅的、淡淡的小小一點,配在她的臉上絲毫不突兀,反而增添了幾分清冷的氣質。

周鬱池輕輕笑了笑,看著溫筠眉心的痣:“梅阿婆,你家有個小觀音呀。”

溫筠抬起頭與周鬱池對視,少年笑得十分張揚。

林紀城樂了,轉過頭對周鬱池說:“我沒發現你這麼會誇人呀!仔細一看,還真有那味兒了。”

周鬱池臉上依舊帶著笑,但沒再說話。

幾位阿姨覺得這形容很妙,也跟著逗溫筠,說她還真有點小觀音娘娘的味道。

外婆笑了笑:“鎮上倒是缺了個廟會了。”

溫筠嬌嗔著往外婆懷裡靠得更緊了:“外婆!”

“好啦好啦,小觀音害羞啦!我們不說啦!”李阿姨笑著說。

周鬱池看著溫筠額頭上的痣,眼眸有那麼一瞬間的顫動。

“阿姨再見!”林紀城揮揮手,雙手搭在周鬱池肩上,兩人一起走了。

時間不早了。

幾個阿姨婆婆都走了,溫筠跟著外婆把躺椅移到房簷下邊,以防晚上天氣突然下雨。

晚上,外婆還是會坐在溫筠的床邊輕輕給她扇扇子。

她蒼老的手輕輕撫過溫筠眉心那顆淺淺的紅色小痣。

“如果菩薩真的能夠顯靈,拜托眷顧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吧……”

外婆看著溫筠熟睡的模樣,一次又一次地用那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落下幾滴眼淚。

如果菩薩您真的能聽見。

拜托菩薩您一定要聽見。

請眷顧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吧。

……

屋內又吹進了涼絲絲的風,窗簾被吹得微微飄起,從外婆的角度能夠看見掛在天上那皎潔的月亮。

隻有月亮聽見了吧,那月亮能不能替她告訴觀音娘娘。

秋天到了,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

還沒好好感受,夏天就過去了。

中藥又喝完了,外婆繼續拿著小藥單讓溫筠去抓藥。

這些藥抓一次要六百塊錢,大概能吃三個多星期。

外婆每次給錢都是從一個快要生鏽的小鐵盒子裡一張一張把錢拿出來。

盒子裡的錢,有零錢,也有整錢,從一塊的零錢到二十的、一百的都有。

每次外婆從鐵盒子裡掏錢的時候,溫筠心裡就一陣難過。外婆的退休金並不高,可以說僅僅夠維持生活,因為自己生病,家裡所有的錢幾乎都用來治病了……

外婆又在掏那個小盒子了。

數著手裡的錢,外婆淡淡笑著。

溫筠看著,心裡一陣酸澀,眼淚差點就要流出來。

“外婆,對不起。”

外婆回過頭笑了笑:“傻囡囡,說什麼呢?”

估計是外婆沒聽清吧,溫筠強忍著幾乎要落下來的眼淚,眼睛紅紅的,搖了搖頭。

“外婆,這藥好貴。”

外婆把手裡的錢數夠了,笑著摸摸她的頭安慰道:“隻要我們囡囡能好就好。”

“嗯……”溫筠輕輕點了點頭,她都不太敢看外婆的眼睛,生怕一看就會哭出來。

入秋以後,天氣涼了很多。按理說樹葉已經要開始變黃了,可溫筠仔細打量了一番,小鎮上的樹依舊鬱鬱蔥蔥。

青石巷口多了一位唱蘇州評彈的姐姐,溫筠注意到她的時候,她正微笑著跟自己打招呼。

姐姐長得很漂亮,穿著一條簡單的半身小裙子,悠揚的小曲聲緩緩地在整個小巷子裡回蕩。

圍著她的有好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們似笑非笑的樣子,讓溫筠覺得他們不太像單純來聽曲的,總之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溫筠輕輕扣響了慈心堂的大門,周老爺子麵無表情地把她請了進去。

門剛打開,一幅極具衝擊力的畫麵映入眼簾。

周鬱池跪在院內,嘴角、手掌似乎都在流血。在這個不算冷但也絕不暖和的秋天,少年光著上半身,就那麼跪在那裡。

溫筠微微一怔。

跪地的周鬱池低著頭,表情如初見時那般冷峻,沒有太多波瀾,就靜靜地跪在那裡。

“單子。”周老爺子開口,向溫筠要藥單。

溫筠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她伸手把藥單遞給周老爺子,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天這麼涼,到底什麼樣的錯能讓您孫子一直跪在那?”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也許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愛多管閒事的人吧。

周老爺子側眼掃了眼周鬱池:“該罰。”

“我自家的事情,與你無關。”

他的聲音極其冷淡,前一句和後一句都是如此,一點也不像是親人之間的對話。說完,他便順著藥方開始抓藥。

其中有一味藥沒有,他隻得又跑到後院。經過周鬱池時,還不忘狠狠地瞪他孫子一眼。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地上,手裡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自己就是愛多管閒事,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還是跑到院中,輕輕地蹲在了少年的身邊,從包裡掏出那塊小手帕。

“很疼吧。”溫筠說。

周鬱池頭往溫筠這邊偏了偏,看到那塊曾經被自己拍飛的手帕:“你還是特彆喜歡多管閒事。”

“你說是就是吧。”溫筠眉頭微微皺著,看著周鬱池嘴角不斷往外湧的血,心裡一陣酸澀。

這感覺就好像是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狗被丟在馬路中間,自己實在不能坐視不管。

院內鋪著的是不規整的石板,看著就讓人覺得疼。

周鬱池笑了一聲,伸出手接過了那塊手帕。

手帕的角落繡著月見花,他拿著手帕往嘴角上擦了擦:“還真是不好意思,這麼狼狽的兩次都被你看見了。”

周鬱池說著,看了看手裡的手帕。

“你冷嗎?”溫筠問。

周鬱池沒有再說話,把手帕揣進了兜裡。

“我洗乾淨還給你。”

溫筠蹲在他旁邊,仔細打量著周鬱池。其實他的手臂上,白皙的皮膚上有很多已經愈合的白色小傷疤。

也許是因為皮膚太白了,這些傷疤並不明顯,若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

“你不走,我待會又要挨打了。”周鬱池眼眸淡淡地垂著,語氣中透著無所謂。

溫筠站起身回到了屋裡,但眉頭依舊緊鎖著,覺得周老爺子太過分了,究竟是什麼錯能讓他這樣懲罰孩子呢?

她不禁又看向周鬱池,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周老爺子把藥用小藥包整整齊齊地裝好遞給她。

溫筠伸手接過藥包時,眼睛不自覺地又看向跪著的少年,隻見他手裡捏著的手帕更緊了。

其實他不過就是將半夏的用途弄錯了而已。

周老爺子為什麼要這樣嚴厲懲罰他,周鬱池也無從知曉。

也許是老爺子對他太過於嚴苛,可周鬱池並不服氣,人不是都會犯錯嗎?為什麼不給人犯錯的機會呢,這樣做顯然不對。

那扇大門被重重地關上,溫筠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了不喜歡的情緒。

巷口的姐姐還在唱歌。

“蘇州河上一座橋,

你像繁花一樣妙,

你像外婆一樣老,

你像從前一樣好。”

周鬱池能聽見嗎?如果能聽見姐姐的歌,他心裡是不是會舒服一些呢?

溫筠手裡提著藥,聽著歌聲,這樣想著,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