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孟京猶豫的神色,她知道他是忌憚柳初。
“你若去問,師尊他應當樂意教你。”
孟京眼神一亮:“當真?”
林程雪點點頭。
這人糾纏她將近一月,就為了禁靈法訣,可除總決賽這次,她就使過一回,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剛好就看出來的。
不是說五律峰的人更精於陣法麼,怎麼偏生他對法訣這般好奇。
“無事我便走了,你自便。”她從頭到尾也沒問他來後山做什麼,總之不會是專程來尋她,畢竟以她對靈氣波動的掌控力,她也知道孟京不是一路跟來的。
她沒興趣也沒必要知道。
孟京得了準信,心情挺好,明知道她看不見,還是向她離開的方向招了招手:“師妹慢走!晚安好夢~”
心裡盤算著,論道大會前這三個月就去尋柳師叔,順便帶上自己師尊,怎麼都能把禁靈法訣拿下。
這麼想著,他一路哼著歌,優哉遊哉回了歸月居。
*
紅玉峰隱廬。
盈山的霧氣凝結成露水綴在鮮翠欲滴的新葉上,盛放的薔薇花掛滿了柵欄,從外麵根本看不清隱廬內裡的情形。
其實就算沒有這些花也沒人能看得到,畢竟隱廬的周圍還有一圈結界呢。
林程雪知道柳初要來,起了個大早。
柳初敲了敲竹製的門扉,象征性做個樣子,便走進來。
林程雪低頭喝了口茶,並未理他。
“怎麼,你不歡迎我?”柳初笑道。
“你想多了。”
一陣沉默後,林程雪道:“這次論道大會我會去,不過不一定有紅玉的消息。”
“嗯。”柳初輕輕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找了紅玉很久,一直沒有找到。
沒有人知道九靈派的鎮派九靈之一的紅玉劍靈其實早就沒有了。
*
十年前,紅玉峰頂。
紅玉峰很高,冬天的時候峰頂會落雪,但隻有薄薄的一層覆蓋在地上、屋頂上,宛如穿了一層白紗。
裘紅玉一襲紅衣站在崖邊,成了天地間的一抹亮色,鮮豔而又孤寂。她抬起手中的劍,輕撫劍身,慢悠悠道:“柳初,我很感激你讓我還能夠存在於這世間,但你知道的,我天生向往自由,一個九靈派關不住我,更何況這小小的一把劍。”
柳初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靜靜地看著她:“我從沒想過要關住你,隻是你離了紅玉劍,離了我,便會慢慢消失,你想要的自由終究會成為泡影。”
“無所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總有掙脫這柄劍束縛的方法,到時候我便不再是一個寄生於劍中的劍靈。”裘紅玉道。
柳初知道她一直以來並不甘心屈居於劍中,若不是她當年情況危急,柳初也不會以契約之力收了她。
這麼多年,她大概早就忍夠了成為劍靈的寂寞和無為。
從前的裘紅玉,年少肆意,獨步天下,一身正氣,每天都在匡扶正義。可是自從她的靈鮫族身份無意中被人知道以後,一切都變了,不少對她感恩戴德的修士開始將矛頭對準了她,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也強加在了她的身上。
其實她什麼都沒有做,隻因為靈鮫身上的一切都是修煉的好材料。
靈鮫淚相當於一顆化神丹,靈鮫的耳朵可以入藥,皮膚可以做成美顏粉,靈鮫骨能純化靈根、洗筋伐髓……人們的貪婪幾乎要吞噬了沒有任何防備的裘紅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過著東躲西藏的生活。
有一日,她救了一個差點被妖獸殺害的小女孩,卻原來是救了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誘餌,目的就是為了誘她出來。毫無懸念地,她被一眾修士圍攻。若不是所有人潛意識裡都知道她秉性純良,又怎會采用這樣的方法引誘她。讓她死的言辭不絕於耳,與他們曾經被她救時感恩戴德的笑容形成鮮明的對比,更加諷刺。
她真的沒想那麼多,一個小孩有什麼好忌憚的。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世間竟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弱小的誘餌”。
她知道的,自己曾經算到過、且看到過的未來。
抽筋拔骨。
……這就是結局嗎?
她不懂。
為什麼。
酷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慘叫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她無法凡反抗,她隻知道自己死死地盯著那個小女孩兒。
她看到那小女孩怕得一直在抖,後來轉身跑了,可才跑出兩步,便化作了一團死物。
她和她又有什麼區彆呢。
自己大概也快變成死物了吧……
她的腦中除了“痛”這個想法,便隻剩下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了。
後來她再也感覺不到痛了,甚至對身體的所有感覺都沒有了。
那些人走了,這一片林地隻餘一地的鮮紅色,無聲表示著這裡似乎曾經發生過慘絕人寰的屠殺。
就在裘紅玉的魂體瀕臨逸散之際,一個少年不知用什麼術法將她救走,這個人就是柳初。他將她的魂體與他的劍融為一體,這便是天下第一劍靈——紅玉劍靈的由來。
可從來沒有人知道,柳初是有私心的,天下救人之法千千萬,何必非要把人困在劍中,訂那不離不棄的契約。
紅玉劍法和心法是由裘紅玉獨創,也是她教給柳初的,若非如此,便也沒有如今第一大派的掌門。曾經的裘紅玉從未宣揚過自己的名聲,是以天下人隻知柳初,卻不知裘紅玉。她留下的,隻是一份又一份流傳的天價升級材料。
成為劍靈五年之後,她想走。
柳初苦笑道:“紅玉……”
裘紅玉堅決的眼神直直地望著他。
他一狠心:“你若是堅持要走,我便切斷溫養魂體的供應!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她沉默了會兒,輕笑一聲,像嘲笑,又或者早就料到這句話,然後竟然下一瞬就轉身不見了。
柳初一驚,他突然就後悔了,還未來得及否認自己說過的話,識海中裘紅玉與他的聯係竟被她主動斬斷,她竟是一刻都不願與他多說。
他慌了。
她不能走!那樣她魂死道消的速度隻會更快!
一年以來,這已成為他的心魔,揮之不去,欲罷不能。
直到四年前他遇見林程雪,林程雪卻隻是冷漠地問他:“你不會以為你們之間真有什麼虐戀情深和誤會的戲碼吧?你是如何的人,她真的不知道麼?”
柳初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在裘紅玉看來也許隻顯得庸俗。
她敢走,就說明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得生。她是個清醒乾脆的人,他從一開始打的算盤,她再清楚不過。
身死之後,魂體本就留不長久,柳初能在裘紅玉魂體消散之前留住她,除了他自己本身就在附近,且一早準備好了操作方法之外,也就還有那把早就刻有“紅玉”二字的劍能昭示他的私心。
他確實是有預謀的。
雖然他救了她。
她早已厭倦他以情自縛,患得患失。如此幼稚,一廂情願,自我感動,她不欲與柳初透露自己的打算,因為那隻會帶來無休止的阻止。他隻會覺得她想離開他,又怎會認為自己是在囚禁一個人。
以她的傲氣,能伴他五年,能忍他五年,著實不易。
林程雪看他怔住,又補一句:“她知道當時的你沒能力在她活著的時候救她,就算這一次救了也是治標不治本,相似的場景仍然會上演。隻要她還活著。”
“但你把她看做什麼,你的所有物?”
柳初許久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可我畢竟救了她,難道她不應該陪在我身邊,回報我麼?”
“失去自由的救贖,和走進墳墓有什麼區彆。”
裘紅玉走後,他想追回又追不回。這種無能為力、挽留不住的感覺,本就是當年他選擇用契約之力而不是直接告訴她那些人不懷好意的原因。
她太明媚了,太堅決了,像天地間的一隻鷹,從來不為誰而落枝駐足。他怕他抓不住,就想用生命絆住她,可他忘了,以他的優柔寡斷、黑暗心思,他如何折斷得了一隻鷹的翅膀。
曾經他是因為她的明媚英氣而傾心,如今也是因為她的堅韌乾脆而煎熬。
倒是他一直狹隘了,或許對裘紅玉來說,五年的陪伴也許隻是她隨便扔給他的,他並沒有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什麼濃墨重彩的足跡。
或許他之於裘紅玉,就像一個困獸,拙劣地伸出手去夠籠子外自己夠不到的飛鷹。
裘紅玉走後,他再沒有出過劍,一柄名劍就這樣在柳初的書房被束之高閣。劍雖不蒙塵,卻勝似蒙塵。
他知道自己是無能的,卑劣的,自私的。
他一直不敢承認而已。
而裘紅玉,就這樣一直沒有揭穿他,一直陪他演戲,直到他說出了那句惡劣的威脅,她也徹底失望了吧。
否則怎麼會一個字都不想留下呢,就隻有一片鮮紅的背影。
一如五年前那一地的鮮紅。
*
思緒回籠,柳初緩緩掏出一個乾坤袋,放在林程雪麵前:“你要的煉丹材料,隻差素櫻木了。”
林程雪點頭:“無妨,暫時還用不到。”
他轉身走到隱廬門口,又頓住了腳步,沒有回頭,隻道:“謝謝你還願意給我一個靠近她的機會。”
林程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又想起什麼:“五律峰的孟師兄近期應該會來找你學海語。”
柳初身子一僵,臉色古怪:“知道了。”
五律峰?孟京?
她這冰塊,算是開始交朋友了嗎?
什麼時候的事。
柳初搖頭笑了笑,背著手慢悠悠地晃出去了。
柳初走遠後,一隻紫色眼瞳的白鴿毫無阻攔地飛進了隱廬的結界,徑直停在桌子上。
林程雪繼續喝茶:“裘紅玉在哪兒?”
這隻白鴿竟能口吐人言:“鬼域。”
“嗯,順便你再把各門各派參加論道大會的人選都擬一份名單給我,九靈派和天泉宗的除外。”
“遵命。”
“去吧。”
話音剛落,白鴿振翅飛走了。
柳初若真的了解裘紅玉,便該知道,與她在一起的最好的方法,不是留住她,而是追上她。
當他也是一隻迎風踏浪的飛鷹時,便怎麼也不會追不上她的腳步了。
目之所及,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要做鎮守一方的掌門,還是浪跡天涯的遊俠,總得選一個。
柳初不應該,也不可能,既要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