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間，一輛警車開著紅藍爆閃燈和警笛沿著巴爾乾山脈蜿蜒曲折的山道飛馳，穿過層層封障，疾速逼近道路儘頭一座鑲有玫瑰金獅圖章的鐵門。臨近門前，司機一個急停，塵土草屑飛揚，地麵擦出輪胎的摩擦痕跡和焦味。鐵門上的攝像機閃了閃，一個無機質機械感的女聲自揚聲器響起：“P4980，有預約，請停車至L331車位，希普卡發電站歡迎您。”

鐵門洞開，警車貫穿而過，經引導最終在停車場邊緣的一個車位停下，車門打開，李納從裡邊出來，立刻被四周不停閃爍的警戒燈晃得眯了下眼睛。

身著同樣製服的一男一女迎上來，女人用保加利亞語對著她不確定地大聲喊了一句話，聲音通過植入在李納右耳根部皮層下的實時翻譯芯片自動轉譯成她能理解的意思並直接傳輸進大腦：“是國際異能監督管理局的李納警官嗎？”

李納點頭，末了忽然反應過來，對他們搖搖頭，並指向自己黑色風衣胸口上的銀質“ISPRA”徽章。

保加利亞肢體語言文化中一個與國際慣例迥異的地方，點頭代表“不”，搖頭才是“是”。

女人過來跟李納握手：“晚上好，我是希普卡發電站安全保衛部的工作人員羅薩·伊萬諾娃，這是我的同事伊吉·博亞吉埃夫……哎？”

一隻白色動物從李納的風衣領口竄上她的肩頭，對著羅薩“嗚哇”叫了一聲。

“ISPRA一級警探員李納。”李納自我介紹道，見羅薩依然如陷入癡迷般盯著小動物看，於是伸手遮蓋住了小動物的眼睛，食指上的藍色托帕石戒指在警戒燈下閃爍著微光，“她叫妲己。”

李納的話同樣經由羅薩和伊吉各自的翻譯芯片毫無障礙地傳入他們腦中，羅薩回過神來，默默低下了頭，伊吉則上前也與李納握了握手：“我很想對您說歡迎來到希普卡，但如您所見，這邊的情況並不樂觀，請隨我們來，我會為您進行說明。”

李納和伊吉朝發電站第一廠房走去，羅薩跟在他們後麵，眼睛隨著李納肩頭垂下的那根毛絨絨的尾巴轉來轉去。

是老鼠，鬆鼠，還是狐狸？世界上存在體型那麼小的狐狸嗎？……

停車場上到處是警車、坦克、輔助作戰機械生物，稍遠處還有裝甲通信車，大量裝備機械外骨骼荷槍實彈的士兵在紅色警戒燈下匆匆奔向長官命令他們到達的地點。在他們上頭，近百米高的風力發電機隱在夜晚巴爾乾山脈的迷霧中，刀刃般的葉片緩緩轉動，如同穿裹黑袍的骷髏死神對著大地揮下收割生命的巨鐮。

第一廠房占地極廣，規模龐大，露在地麵的建築整體形似飛碟，牆體外嵌灰白大理石，屋頂則是由玻璃和鋼架搭建。伊吉領著李納從廠房正門進去，那裡已被軍隊封鎖，因此即便有發電站工作人員帶領，進出依舊非常嚴格。在等待身份驗證過程中，李納抬頭望了眼徐徐轉動的風力發電機問伊吉：“你們的風力發電機還在運作嗎？”

“是的，不過隻剩下二十台，其餘的都已被廢棄，畢竟——”伊吉將工作證交給守衛士兵，“和異能相比，電力、煤炭、石油這些普通能源都不如從前重要了。”

守衛向李納索要身份證明，李納將徽章摘下放置在檢測機上，屏幕立即顯示出李納的證件照及個人信息，再加上指紋、瞳膜三重驗證，守衛向李納敬了一禮，將三人放行。

能容納千人的大堂內隻有應急燈和安全通道標識還亮著，慘白微弱的光映照在大堂中央擺放的銅塑上，那是一個頭戴冠冕、穿著古希臘式衣裙的女神赤腳踩在橡樹枝上，一手撫摸著依偎在她腳邊的獅子，一手拎著玫瑰花環。

雕塑背後是一排形同登機口的柵欄，每一扇都配備了檢測機，不過除了來回巡視的士兵，那裡空無一人。柵欄後向下運行的自動扶梯依舊在運轉，而扶梯口一道弧形的玻璃幕牆將廠房中心區域和大堂隔開，從中透出的暗紅色光芒如暴風降臨的海潮般洶湧震蕩。

大堂兩側是以磨砂玻璃分隔成一個一個小區間的辦公區域，隱約能看見裡麵被翻倒的桌椅，淩亂堆積的文件，向所有過路人傾訴工作人員撤離時的慌不擇路。

伊吉指著右邊的片區說：“請往這邊走，我們得穿過辦公區達到北側的電梯口上頂樓，科茲洛夫站長在他的辦公室等您。”

辦公區大概占了一樓空間的四分之一，光靠腳力移動實在有些耗時，好在走廊中安裝了兩條自動人行道，站上前往電梯方向的那條行走分五鐘即可到達直達頂層的電梯。羅薩從衣兜裡掏出一張黑卡刷開了門，門滑開的那一瞬，暗紅的光迫不及待地潑灑出來，占據了他們所有的視野。

李納挑起眉毛，率先步入電梯內。

電梯是三麵透明式設計，站在裡麵可以俯瞰下方三十米深度的廠房底層景象。

自從科學家發現能將異能從人體抽出並儲存在寶石之中後，異能作為新興能源開始廣泛應用於各個生產領域，由此衍生出了產品和技術逐漸構成了現在的社會。隨著電力的能源地位退居二線，原先產電的發電站承接了抽取、儲存異能的功用。

而這世界並非所有人擁有的異能都可以為其帶來經濟效益，因此為了生計，無數人湧入發電站將自己關進抽取異能的裝置，成為流水線上的原材料，在耗乾所有力量後如遊魂一般疲軟地走出廠房，從電站出納機那領取一點微薄的薪金。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直到過量抽取導致身體衰竭而亡，成為落在曆史洪流上的塵埃。

但現在，塵埃彙聚成土，即將傾覆這座壓榨他們的工房。

大堂向下運行的自動扶梯通往底層邊緣擺滿座椅的場地，那些座椅皆是皮質，柔軟，舒適，當人入座，椅子上方的VR頭套就會降下，為使用者播放能舒緩精神的視頻和音樂，座椅自帶按摩功能，幫助促進肌肉放鬆，但當人沉溺於虛擬世界，其真正的功能才會展露出來，坐墊會膨脹成一個球，將人緊緊包裹在裡麵，背後連接的設備將異能從人體內吸出，再通過纜線源源不斷地輸入位於廠房中央的核心裝置——被一圈防護罩圍住的超大型紫水晶簇。

不過眼下，防護罩已被損毀，自水晶簇底部向四麵八方延展出的如同觸手般的纜線未通過任何設備直接纏繞於數千人身上，他們都仰起頭，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一個瘦削的男人，而在他們中間，即將突破儲蓄臨界值、布滿暗紅色異能的巨大水晶柱尖端已隱隱有了發白的跡象。

“快要炸了啊。”李納輕聲道。

“這座電梯的玻璃是防爆的，應該能抵擋一下。”

李納回頭，有些好笑地看著幾乎要貼著電梯門的羅薩和伊吉：“如果發生爆炸，以第一廠房為中心，方圓三十公裡內的土地會在瞬間被夷為平地，有沒有這幾塊玻璃擋著根本沒區彆。”

羅薩和伊吉看著她的臉皆是一愣，互相對視一眼。

“不過不用擔心。”

“叮”的一聲提示音，電梯到達頂層，又是李納往外邁出第一步，她和那兩人擦肩而過時對他們說，就好像在說明天的太陽也依舊會升起一樣：“隻要在我身邊，你們就是安全的。”

電梯外兩邊是被昏黃的射燈照亮的走廊，李納左右張望了一下，衝兩人揚了揚頭：“站長辦公室在哪？繼續帶路吧。”

經提醒，落在後邊的羅薩和伊吉趕忙領著李納穿過右手邊的走廊，敲響其中一間辦公室的門，在得到裡邊的人的允許之後，羅薩和伊吉推開門，於門口立正並報告：“科茲洛夫站長，國際異能監督管理局的李納警官到了。”

李納走進去，正對著她的那張辦公桌後坐著一個穿著灰色格子條紋西裝，打著藍色領帶，嘴裡叼著香煙的謝了頂的中年男人，他在見到李納後頓時眯起了眼睛，煩躁地從鼻孔噴出兩股煙霧：“怎麼是個女的？”

ISPRA發來的資料上已經寫明了她是一位女性！

早前負責給站長遞送資料的羅薩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敢辯解，又默默地閉上。

倒是李納平靜地開口：“我以為，異能的強弱與擁有者的性彆無關，已經成了一種社會常識。”

“嗬。”

科茲洛夫冷笑一聲，右手取下香煙往已經滿是煙頭的煙灰缸內彈了彈灰，又重新塞進嘴裡。猶如在玩味估價一件物品般，他輕慢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東方女性，目光簡直像有了實體，摩挲過她烏黑的發，修長的頸，風衣下高挑曼妙的身材和緊實筆直的雙腿，一大股嗆人的氣體自他胸腔呼出。

“那麼李納女士，”他特意強調了“女士”這個詞，“你能在瞬間殺死三千人嗎？”

羅薩伊吉尷尬地低頭盯著腳尖，恨不得和地麵融為一體，但科茲洛夫沒有放過他們：“再去和ISPRA聯係，讓他們改派艾斯特朗警官過來。”

“女人，”科茲洛夫後仰半躺在沙發椅上，緩緩吞吐著煙圈，像是自言自語，卻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清的音量說，“還有她們泛濫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對解決現實問題根本毫無作用。”

“科茲洛夫站長，無論何時，屠殺三千人都是要被送上軍事法庭的。”李納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慍怒，反而偏頭對科茲洛夫微微一笑，黑亮的眼睛彎成了溫柔的月牙，“而且同情心和道德感並非完全沒有用處，否則，你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