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蔚為壯觀,一棵參天鐵杉樹,一條條虯枝盤曲的水藤蔓與之交錯纏繞,鐵杉樹身附著一根根粗壯扭曲的根莖,根莖似與鐵杉樹相依相偎,親密無間,不是情侶,勝似情侶,不是母子,勝似母子,細看才知附在鐵杉樹上的是斜葉榕,樹冠之上,斜葉榕爭奪空間與光照,樹根以下,斜葉榕爭搶水分與養分,斜葉榕緊緊纏繞鐵杉樹身,阻礙它的養分傳送與壯大,形成全方位絞殺之狀,鐵杉樹被纏繞的枝丫有的已然枯萎,有的尚在掙紮求存,但已現萎黃之勢,最終的最終,它們的結果隻有死亡。
與之纏繞的水藤蔓,是在借斜葉榕的勢,還是被斜葉榕借勢呢?尙未成定局,或許,它們能共享一切。
長風玄心緒恍惚,為造物者的妙想天開所折服,為世間純粹而殘忍的生存鬥爭所震懾,它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時刻刻為生存廝殺,至死方休。
柳岄看了長風玄很久,看她由起初的震驚轉而失神最終憐憫,她似乎總有超淩年紀的深沉。
柳岄看她一動不動,也不催促,火把插入地裡,徑自用劍削些細韌的水藤蔓,估摸著這片密林或許有大型動物,能捕到一頭最好,若是不幸,小動物總比一無所有強上些許。
削了足夠的水藤蔓,柳岄走到長風玄身畔:“做陷阱去?”
長風玄茫然的眼神隱去,漸漸恢複明澈:“哦……繩子都準備好啦?做陷阱去吧。”
柳岄右手舉著火把,左手提著一捆水藤蔓,長風玄伸出手:“給我。”
柳岄沒給她:“你背上還傷著呢,這點東西不至於要你動手,跟上我就好。”想了想,還是把火把給她:“我怕身後跟著惡鬼。”說著便攜著她的手朝前走。
長風玄被他說得忍俊不禁:“哎,柳岄,原來你怕鬼啊,還是隻怕惡鬼?”
柳岄斜睨她一眼:“我怕你變成惡鬼!”之後沒再理會身後咯咯笑個不停的二憨子。
柳岄削了幾根韌性極好的竹子,又削了幾根手臂粗細的木棍,密林裡毫無動物蹤跡,柳岄選了幾處看起來適合動物過往的地方設陷阱。
長風玄滿臉的鄙夷:“設在這裡?”
柳岄挑眉:“嗯,你有何高見?”
長風玄沒高見,她也不知道該設在哪裡,隻是覺得這位置不妥,她聳聳肩,手作請的姿勢:“您隨意!”
柳岄真是被她氣笑了,合著她是沒建議,隻是提意見呐!
他拎起一根竹子,四段木棍,一條水藤蔓,先用兩段木棍交叉插入地下,削出小段水藤蔓捆緊,把竹子捆在木棍的交叉位,另外兩段木棍交叉插入比竹子長度稍遠的位置,同樣用水藤蔓捆緊,將水藤蔓綁在竹子的另一頭,而水藤蔓未端則做成活結,在活結上方綁一小節木塊,卡在遠處的木棍交叉位置,水藤蔓的活結則掛在木棍後方,隻要有動物經過活結勾帶到水藤蔓,機關便被觸發,動物會被吊起,再無逃生可能。
長風玄一直雙臂環胸悠閒旁觀,時不時點評幾句,柳岄沒任何回應,隻當她王八唸經,末了,長風玄總結:“阿岄,不是我說你,你當動物是沒腦子的嗎?這麼大兩截木頭杵前頭,誰還傻不楞登往裡鑽?若真獵到動物,指定不能吃,得笨死!”
在長風玄絮聒不休的搗亂下,柳岄終於設好最後一個陷阱,抬手邊揉太陽穴邊道:“嵐嵐,拜托你了,讓你小嘴歇會兒吧,吵得我頭都暈了!”
長風玄很識趣地閉嘴了,俄頃又憋不住:“阿岄,你說,你的陷阱若是真獵到動物,有沒可能是精怪幻化為動物,你以為是你獵到了它,實際是它在捕獵你?”
柳岄本就睡眠不足,再聽長風玄在那胡說八道,頭竟真的突突疼起來,他用力拽住長風玄,從齒縫裡擠出一句:“你彆說了,再說我頭疼!”
柳岄將近午時才轉醒,轉頭沒看著裴銘和柳蠻,長風玄還睡在旁側,他以手遮眼,雖說樹冠如雲,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葉片的縫隙灑下,落在臉上身上,說不出的愜意,柳岄享受著這難得的閒暇時光,舒適得發出一聲歎息。
乍然聽到長風玄的聲音:“這兒確實不錯,寫意得我都不願起來了!”說著便舒展筋骨,她還躺地上,手腳活動伸展,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
柳岄扶額:“嵐嵐,你這像什麼樣子?”
“又沒人看到,方圓幾裡,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柳岄闔眼,她是當自己不是人,還是當他不是人?在他麵前,長風玄毫不矜持,隻能說明她還不曾把自己擱在心裡:一個女子在心儀的男子麵前,可不會如此落拓不羈,唉,任重而道遠!
裴銘柳蠻不在,長風玄須得留守,柳岄雖不放心,但想來裴銘他們應當快回來了,便叮囑:“你傷沒好,彆亂逛,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長風玄嫌他囉嗦,翻他個大白眼:“知道啦!”
柳岄嘴角不覺勾起,眼中似有流星劃過。
小半個時辰後,柳岄回來了,與他同回的,還有一頭野豬。
長風玄簡直快把眼睛瞪出來,怎麼可能?密林裡頭的野豬真的那麼蠢?長風玄揉了揉眼睛,須臾,再揉揉眼睛,好吧,事實勝於雄辯,想起自己一而再嘲諷柳岄的陷阱捕到的動物絕對不能吃,此時局麵著實尷尬!還好沒“再而三”強調,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柳岄手傷未愈,野豬需交由裴銘柳蠻處理,因而此時他笑容和煦坐在長風玄對麵,長風玄仿佛身上爬滿螞蟻,渾身不自在,乾笑道:“話說,這片密林風水不大好啊,養出的動物死笨。”
“嗯,風水確實不好,養出的動物不能吃,吃了得死,笨死!”
長風玄被噎得半天沒吭聲,柳岄看她吃癟的樣子,心裡好笑,臉上卻不顯,反而不懷好意問她:“嵐嵐,你想吃烤的還是煮的,焗的味道應當也不錯,要不都來一些?烤野豬腿兒、五花肉,熬骨頭湯,再焗些豬排骨……”
長風玄被他設想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畢竟餓了整整一日,昨夜吃的那小節烤蛇,都不夠她塞牙縫的,她正想開口提意見,便聽柳岄繼續道:“是了,你指定不會吃,你多聰明啊!可不能為了一口吃的笨死,是吧?”
這下長風玄是徹底無語了,她抿緊唇,背過身,留給柳岄一個生人勿近的背影。柳岄在她身後憋笑憋得快痙攣了。
日過中天,裴銘兩人才踱著步子回來,遠遠瞧見那頭野豬,都以為自己眼花了,柳蠻瞪大雙眼打量了好一會,擦了擦眼睛,確定那是頭真豬,她蹬蹬蹬跑到野豬旁,手指戳了戳,這手感好奇異啊,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想了想,自己確實從來沒戳過豬,而後繞著豬好奇好端詳,轉了一圈又一圈。
裴銘則淡定多了,他雙手交疊在腹前,這舉動怎麼瞧怎麼違和:“這頭豬是才獵回來的?”
柳岄掃了眼裴銘的手,俄頃迎上他的目光:“嗯,你們用過午膳了?”
裴銘和圍著野豬打轉的柳蠻登時一僵,還在用背部示人的長風玄不顧後背傷痛猛然轉身,目光淩厲如刀,紮在裴銘和柳蠻身上,柳蠻裝作認真觀察野豬不聞豬外事的樣子,長風玄冷笑:“蠻兒,野豬死挺了,再盯它也不會活過來,更不會長出花來,要麼,你過來坐下歇歇?”
長風玄看到柳蠻身子顫抖了一下,長風玄笑得如同媚惑人間的妖精:“蠻兒,過來,難不成還要我過去‘請’你?”
柳蠻僵著身子同手同腳走到裴銘身側,裴銘下意識退開一步,狀似要撇清關係,長風玄似笑非笑:“坐呀,吃太撐了想站著消耗消耗?”
柳岄輕笑出聲,長風玄睨他一眼,示意他彆塌台。
裴銘和柳蠻躊躇著緩緩坐下,離長風玄有多遠坐多遠,長風玄雙臂環胸,並不說話,但瞟向兩人的目光昭示著:坦白從寬,隱瞞找死!
兩人猶豫之際,長風玄慵懶道:“誰先說?”
柳蠻一鼓作氣:“我……我們去阿銘友人那頭……吃了些饅頭。”
“哦?隻吃了饅頭?那饅頭得多好吃,能把你倆給吃撐了。”
“還……還吃了些肉乾……點心……”
“喲,挺豐盛的,既然都撐著,去活動活動吧,把這頭野豬宰了,就做烤野豬腿兒,烤五花肉,熬些骨頭湯,再焗兩扇豬排骨得了。”長風玄說得輕巧。
裴銘和柳蠻麵露難色,裴銘隻敢腹誹,柳蠻喏喏道:“嵐嵐,我們哪來的炊具熬骨頭湯啊?”
“你們哪來的吃食,就從哪兒找炊具。怎的,找吃的一往無前,做吃的消極怠工,合著你們吃飽了,我們就不餓了是吧?”
柳蠻知時識務立馬閉嘴,與裴銘連拖帶拉拽走野豬,為長風玄和柳岄做烤野豬腿兒、烤五花肉、熬骨頭湯、焗豬排骨去了。
柳岄看他們走遠了,笑道:“行啊!把他們拿捏得死死的。”
長風玄唇角翹起,睨他一眼:“哼!”
柳岄瞅著她得意洋洋又肆意張揚的小模樣,生動得令人心動!
全豬宴說豐盛也真豐盛,四條烤野豬腿兒,兩條前腿兒,兩條大後腿,兩大塊烤五花肉,柳蠻這小靈精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口鑊,竟真熬上了豬骨頭湯,長風玄看著乳白湯水,咽了下唾沫,毫不吝嗇稱讚:“蠻兒,手藝不錯啊!”
恰好裴銘和柳岄提溜著幾團烏漆嘛黑的東西回來,長風玄皺眉盯著兩人忙活,柳岄解釋:“這些是焗豬骨頭和焗豬排骨。”
長風玄嫌棄地瞥了眼那幾團烏黑的東西,上頭沾著臟兮兮的炭灰,完全瞧不出骨頭的形狀:“這些……真的能吃?”對比起另外兩道佳肴,這幾團東西可謂輸得徹底,毫無懸念。
裴銘搶話:“阿嵐,彆看它又臟又挫,呆會吃你就知道了,保準你食指大動!”
長風玄則回以不屑的一個字:“嗬!”
柳岄已經打開了其中一團,炭灰下是一層厚泥巴,往裡是幾片黃褐微焦的葉子,像是荷葉,此時香氣已經將四人團團圍裹住了,裴銘很滿意長風玄的神情,隨著餓虎撲食的精光自她眼中迸出,荷葉被掀開,長風玄直覺排骨香味隻衝向她一人,讓她毫無招架之力,喉間“咕嚕”一聲,猛地咽了下唾沫。
這真不怪她,此時已是申時,從昨日清晨用過早膳,期間隻囫圇吞了節烤蛇,卻曆經從校場泅水到此處,與小卜圍攻金環蛇摔個半死,夜半隨著柳岄布置陷阱,雖則柳岄沒讓她上手,但此時腹中空空,隻要是吃的她都能直往下咽,何況是殊滋異味,長風玄猛地探身過去,掰下一根排骨就啃,餓極時,形象早已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了。
柳蠻下頜微抬,笑容燦爛,臉上的得意之色一目了然:“嵐嵐,怎麼樣,味道好極了吧?”其實她隻打打下手,撿撿木柴什麼的,其餘一概由裴銘肩負,但並不妨礙她邀功希寵。
長風玄啃完一根排骨,肚子暫時得到撫慰,不大鬨騰了,這才緩緩舒口氣:“美味佳肴,香飄十裡,垂涎欲滴,鮮美多汁,色味俱佳,大快朵頤,口齒留香,其味無窮。”
裴銘“噗”一下口中的肉全噴了出來,這品評,他裴銘如何高攀得起!
柳岄拂了拂袖口被濺到的肉末,忍著噴出口中食物的衝動,生生咽了下去,而後涼涼地掃一眼罪魁禍首長風玄,長風玄則迎上他的目光,燦然一笑。
柳岄雖險些被嗆到,隻她一笑,惱火便自覺偃旗息鼓,他還真是拿她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