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銘打斷柳岄的話,氣憤道:“阿岄,怎麼在我聽來,你處處維護冥梟?他要活人續命,讓裴四長老他們為他捉活人、供活人,一切本就是他的過錯!”
柳岄掃了眼一直沒參與談論的長風玄,而後垂下眼眸,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悒:“我並非維護冥梟,隻是一切線索皆從裴四長老處得來,我未曾見過冥梟,不了解他為人,不願無端猜忌他罷了。”
裴銘覺得匪夷所思:“阿岄,江湖中誰人不知冥梟為人狠辣惡毒,他滅武林族派不計其數,殺江湖俠士數不勝數,江湖傳言‘冥梟滅門,不留一人’,如此之人,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惡魔,江湖中人皆當殺之而後快,你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竟想與之為伍?”
柳岄哭笑不得,怎麼就扯到他與冥梟為伍了呢?他尚未來得及回話,長風玄淡淡開口:“還有最後一張紙呢,這麼著急忙慌蓋棺定論可不好。”邊說邊將她寫的紙張放在三人中間。
長風玄折扇有節奏地敲擊手心,“嗒”、“嗒”、“嗒”,似能蠱惑人心,讓人莫名心緒平緩,她側頭慵懶問道:“這段對話及裴四長老的反應裡,你們可看出何處存疑?”
柳岄雙手攥得死緊,此刻的長風玄與平日裡不大一樣,倒有幾分像隻有一麵之緣的那人,酒樓雅間穿緋紅衣袍的男子。
他定了定心神,聲音裡尚存一絲心驚後的震顫:“你問‘為何將裴籬帶給慕妙容’,裴四長老的回答有點耐人尋味,他說的是‘她知曉了秘密’,而非獻給冥梟,據他前後談話內容剖析,若裴籬的失蹤當真因冥梟所致,他絕不會說得如此含糊。”
長風玄揚唇輕笑,眸中露出幾分漫不經心,饒有興致地看著柳岄,那眼神像鉤子,勾得他心神微蕩,但她的語氣分外冷淡:“還有呢?”
柳岄輕咳一下,闔眼思忖,同時平定心緒,俄頃沉聲道:“你的歸結裡,裴四長□□有三次快速轉動眼球,一是你問及裴籬的死因……”聽及此處,裴銘的身體猛地顫動了一下,而後便如泥塑的雕像,一動不動。
柳岄餘光瞟到,知他心中必然淒愴,隻當沒留意,繼續道:“二是問裴籬得知了他們的什麼秘密,三是問慕妙容將裴籬帶去了哪兒,他沒有直接回答這三個問題,且十分抗拒,隻模糊說出‘冥梟’,但你問及冥梟的情況,他卻又並不十分了解。他與冥梟有很深的羈絆,或許有恨,但我認為他們間的羈絆與裴籬無關。”
長風玄似笑非笑看著他,語氣輕佻:“哦?怎麼說?”
柳岄深深看進她的眼中:“由他的信可知,他對冥梟懷有惡意,甚至恨意,但凡是冥梟作的惡,他都恨不得將之公之於眾。因而若是羈絆與裴籬相關,他回複你的問題時,會直言裴籬得知了冥梟的何種秘密,而非隱瞞不說,隻道出‘冥梟’兩字。他說將裴籬帶給了冥梟,但他們連冥梟是何人都說不上來,可見他們根本沒見過冥梟本人,何來將裴籬帶給了冥梟一說?”
長風玄大笑起來,笑得暢快淋漓,最後似停不下來,眼角竟笑出了淚,她感覺心中鬱結之氣似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柳岄是三人中最平靜的,裴銘悲慟難以自抑,長風玄狂笑放蕩不羈。柳岄看著麵前兩人,心中是五葉雜陳,裴籬的失蹤尚未查明,如今多了個江湖魔頭冥梟,還牽扯上裴門與幕蝶派兩大門派,這一趟渾水,是越攪越濁了。
夜已深,柳岄對裴銘說:“阿銘,你先回吧。”
裴銘如同傀儡,柳岄說什麼他便做什麼,長風玄隨之動身,柳岄卻伸手把她拽回原位,長風玄蹙眉,難道柳岄有話要與她單獨談?裴銘無暇他顧,徑自往回走,此刻的他渾渾沌沌,根本沒注意到身後兩人尚在原地。
長風玄雙臂環胸,靜待柳岄開口。
柳岄挑了挑眉,微笑道:“你認識冥梟。”這是一句陳述句,不是問句,柳岄篤定長風玄認識冥梟。
長風玄疏懶掃他一眼,“嗯”了一聲。
“冥梟是誰?”
長風玄嗤笑:“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你?”
柳岄沉默了好一陣,語帶不悅道:“你不信我?”
長風玄蹙眉:“我該信你?”
柳岄咬牙,極力壓下心中的鬱憤,深深吸氣:“我以為就憑我們是生死之交,你至少願意信任我幾分。我隻想知道,你與冥梟是何關係?你為何會操縱人心?”攝人魂魄、操控人心是冥梟的絕學,長風玄從何處習得?
生死之交?啊!一回是柳岄為她引開了窄橋的暗衛,一回是他涉險入暗洞帶她出洞,然而長風玄並未因此給他好臉色,她冷笑道:“操縱人心?我何時操縱人心?”
柳岄看著眼前麵容熟悉得閉上眼都能臨摹、神態卻陌生如斯的長風玄,心中情愫難以名狀:“昨夜我確實被裴四長老掐暈了,但不過須臾,我便醒轉,當時你問他裴籬如今身在何處。”懂了,柳岄幾乎將他們的對話從頭聽到尾。
長風玄略一沉吟,便反應過來了,自己吹陶塤時,他的確是暈厥了,故此他未能被控攝。
長風玄手肘支膝撐住下頜,懶洋洋道:“所以……你一直在裝昏?罷了,你方才讓我笑得如此開懷,我心情好,便給你說道說道。那不叫‘操縱人心’,那叫‘控攝’,隻是將人蠱惑,讓他吐露實情的手段。當然,操縱人心我也並非做不到,隻是不屑去做。人心啊,最是複雜難懂,上一刻對你死心塌地,下一秒或許便要將你置之死地而後快,操縱得來的順從,不過是夢幻泡影,一戳即破,真心……最為難得,卻也最是易變。”
“我並非刻意裝昏厥……”頓了頓,又覺得此事不好解釋,他當時真的隻是不知該如此體麵“蘇醒”,隻好轉了話題,“但若我當時真的昏厥,你那巴掌豈非呼我臉上了?且我對你……”柳岄想說他是真心待長風玄的。
但長風玄沒耐著性子等他講完,又道:“冥梟是我的摯友,他的身分我無法透露,否則會將他置於險境,你也知道,武林中揚言要殺他、將他挫骨揚灰的高手不在少數。但我相信他,我也必須相信他沒害裴籬,否則……”“否則我也會活不下去”這句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柳岄胸口苦澀翻湧,喉頭發哽,原來世間有值得她毫無保留信賴之人,隻那人不是他。他清了清嗓子:“隻要是你信任的人,想必不如傳聞般狠毒。”
冥梟……是她心尖上的人吧。
實訓前冥潛實測對柳岄三人而言簡直易如反掌,自他們在湖底找水牆漏洞伊始,冥潛技能突飛猛進,柳蠻卻險些落敗。
柳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摟著長風玄手臂哭哭啼啼:“嵐嵐,我……我差點……嗚嗚……還好……過了……嗚嗚嗚……”
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她毫不客氣,信手撈起長風玄衣袖便擦,長風玄心裡頭那個嫌棄啊,她將那條手臂甩離身側,有多遠甩多遠,看都不願看柳蠻和那條手臂一眼。
待柳蠻好不容易哭完,最後用她的衣袖擦了把臉,竟衣袖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
長風玄臉比鍋底還黑,呆立原地,久久無法回神,末了約莫是手抬累了,漸漸回過神來,她保持著欲將手臂甩出去的姿勢,盯著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兩人,若眼神能殺人,他們想必早已千瘡百孔了。
很快到了實訓之日,各人簡單收拾了幾身衣袍,吃食什麼的,樹林裡頭即便沒野果,總有野獸吧,因此吃食方麵什麼都不必準備,末了攜帶好自己的佩劍,便算束擔完成。
四人悠閒踱步到校場時,對比其他門生,可謂輕裝上陣了。那一個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集體逃難呢!除了每人背著能將他們壓垮的包袱,腰上佩兩、三柄劍,塞數把匕首,背弓箭藏暗器兼而有之,長風玄暗想:若非他們背不動,怕是連整個寢室都要背到實訓地去了。
包袱由裴門侍從劃船運往實訓地,而門生們則跟在船後頭泅水前往。
長風玄不樂意了:“憑什麼呀!我包袱就這麼點兒,他們包袱加之雜七雜八的東西都頂兩個我了,我得乘船前往,不然虧大了!早知如此,我就該將我們寢室都搬過來!”
柳岄失笑:“長風公子,是誰說吃食不必帶,礙事,衣袍隻帶三身,多了礙事,除了常用佩劍,旁的都不必帶,礙事。”
長風玄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片晌憋出一句:“喲!柳公子何時轉性子了?如此聽話?”
柳岄懶得理她,裴銘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在旁看戲便好。
柳蠻本想附和長風玄兩句,向來長風玄負責埋汰柳岄,柳蠻則負責埋土,但一來大庭廣眾之下給柳岄埋土,她將小命難保,二來她尚未想到最致命的一擊,因而她嘴唇噏動幾下,終是沒開口。
船停在了穴湖與萊河的交接處,即萊河的入口,各人渾身濕噠噠地上前認領自己的包袱。
柳岄四人上岸後渾身皆濕透,柳岄裴銘還好,長風玄與柳蠻畢竟女兒身,衣袍衣裳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引來了眾多不懷好意的目光。
柳岄裴銘同時脫下外袍,柳岄自然而然地為長風玄披上自己的紫絳外袍,長風玄瞥他一眼,哼了聲,不僅沒拒絕還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外袍,裴銘手頓了片刻,才將秧青外袍遞給柳蠻,柳蠻覺得他簡直是多此一舉,自己豆芽般的身材,披上衣袍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我不要!”
柳岄蹙眉嚴厲道:“穿上,女子在眾多外男麵前衣衫儘濕成何體統。”
柳蠻求助般看身長風玄,長風玄聳聳肩,她有什麼法子?你是他堂妹,她還能越俎代庖不成?
柳蠻隻能撇撇嘴,不情不願地穿上了,倏地一陣壓低的轟笑聲響起,柳蠻臉一下紅透了。他們盯的是長風玄,她容貌絕佳,慣作男子打扮,有種雌雄莫辨之魅惑,偏又生性冷淡,不好親近,日常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她濕身之態,他們眼珠子不粘在她身上才稀奇。可她呢,她才十四,身材都沒發育好,他們會看她?看她笑話還差不多,真是氣煞她也!
柳岄聽到轟笑聲,心頭一陣氣惱,先前看到眾人目光赤裸地盯著長風玄,他已氣悶不已,如今還不知廉恥發出刺耳的笑聲,他目光一凜,環視四周,笑聲頓時彌散。柳岄作為五大門派之一——綿州柳氏的少宗主,沒人敢輕易開罪他。
柳岄四人取回各自的包袱,長風玄看著麵前的密林,一棵棵不知名的大樹,遮天蔽日,野豬、野雞、野兔毛都不見一根,野果……嗯,目之所及,沒瞧見。轉頭看看萊河,數百尺寬的河麵,除了微風拂過漾起的層層漣漪,帶起一條條彎彎曲曲波光粼粼的金色流線,靜得仿若死水,湖裡有魚?加之裴四長老說當地漁民都捕獲不了多少魚,他們連工具都沒有,與魚在湖裡角逐……有點異想天開了些。假若……餓死在此,有點丟臉!
長風玄看著那一個個圓潤鼓脹的包袱,眼中的羨慕都快幻化為實質,變成一隻隻魔爪將包袱奪過來,她大概忘了,在校場上她對那些包袱的定義是“將他們壓垮”。
柳岄看著她如癡如狂的眼神,又好氣又好笑:“長風嵐塵,擦乾淨你嘴角淌下的口水,怪丟人的。”
鬼使神差的,長風玄竟真的用手背揩了揩嘴角,擦完才反應過來,恨恨瞪他一眼。
柳岄實在沒忍住“噗嗤”笑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笑聲,眸中笑意卻不減:“當初信誓旦旦要輕裝上陣的是你,如今眼巴巴對著旁人包袱垂涎欲滴的也是你。先彆羨慕太早,你想想,他們將要背著這個大包袱,沿著萊河蜿蜒而上,那行程可不見得多麼愉快。”
裴銘也勸慰道:“阿嵐,他們帶的東西大多無甚作用,我們的包袱雖小,勝在精簡,憑我們四人的本事,你還怕挨餓不成?”
柳蠻最是沒心沒肺,咯咯笑道:“嵐嵐,你可真是多心過慮,當今這世道還能餓得著?隻要餓不著,我們有吃的,有穿的,啥都不缺了!”
長風玄聽完,悒悒不樂點點頭,緩緩屈膝坐下,頭深埋在膝間,雙手抱頭,發出婉轉悠長的一聲歎息:“唉……”
餘下站著的三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