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大燕西南一帶峰巒疊嶂,春光旖旎。群山之中,有一山峰巍峨高聳,直入雲霄。細看那環山雲霧之上,積雪皚皚,寒光四射。再看那雪線輕煙之下,林木漸盛,生機盎然。
山野密林之中,溪水潺潺,小徑蜿蜒,還有一妙齡女子正提著裙擺徐行其中。那女子觀之年已及笄,雖身著粗布衫裙,然身姿婀娜,麵容姣好,舉手投足之間頗有幾分閨秀姿態。
她似乎並不急著趕路,左顧右盼間口中不時呼喊著:
“石頭……石頭……”
“這呢!”一聲清脆的回應從不遠處傳來,那女子循聲望去,隻見半人高的草叢裡冒出了一把藥鋤。
“你在挖什麼呢?讓我好一通找。”女子一邊說一邊往那藥鋤出現的方向尋去。
撥開草叢,露出了一兒郎半蹲著的背影。他穿著草鞋,一身粗布短打扮,身後還挎著個藥簍,高高束起的發絲被用粗布條在頭頂簡單綰了個髻。想必這便是那女子所喚“石頭”了。聽見聲響,他頭也不抬地說:
“川穹,爹爹近來老頭疼,醉神仙說這個能治。”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從挖好的土坑裡拔出一株羽狀葉片的綠色植株,簡單抖了抖褐色根莖上附著的泥土,然後將那藥株連帶著藥鋤一起塞進藥簍,這才直起身來轉向那女子,關切道:
“你上山來做什麼?傷口裂了又要遭罪。”
一抬頭,但見其腮似凝脂,螓首蛾眉,杏眼含笑,櫻唇飽滿,哪是個粗糙硬朗的小子模樣,分明是一個二八年華的美嬌娘。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有好消息告訴你!”那妙齡女子興奮道。
“幺妹兒敲鑼了?!”不等那女子將話說完,石頭搶著問道,眼神裡滿是期待。見那女子一個勁地點頭,石頭難掩激動,勾起那女子的胳膊便向草叢外奔去。
兩人一路小跑,七拐八拐竟跑到了一懸崖絕壁之上。可兩人卻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倒在那崖邊翻身一躍,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絕壁之下。
原來在那崖邊樹叢裡竟藏著不少直通崖底的繩梯,如今石頭二人正攀附著繩梯循梯而下,往崖底爬去。而在那幾十丈開外的崖底,絕壁環抱之下,村舍儼然,雞犬相聞。嫋嫋炊煙之中,稻田阡陌縱橫,恍若世外之境。
二人剛至崖底,田間地頭早有眼尖的農人認出了石頭,朝著兩人大喊:
“石丫頭,你爹爹追著幺妹兒打呢。又要跪院壩咯。”
“跪不了!”石頭一邊跑一邊開心地回應道,“石頭我今天張仙爺添福!吉星高照!”
說話間,兩位小女娘已跑上一小片坡地,鑽進了一片竹林。竹林後麵有一大塊空地,空地上堆著不少劈好的竹篾,還有編了一半的背簍簸箕。空地邊上是一排高出一階的灰瓦平房。
石頭剛從竹林探出頭來,便有一毛茸茸的活物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照著石頭的臉就猝不及防地撲了過去。石頭倒是不驚不怕,泰然自若地伸手一擋,再反手一撈,便將一體型小巧的金絲靈猴攬進了懷裡。那猴子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緊緊摟著石頭的脖子,一陣吱呀亂叫。
“爹爹你有氣衝我來,乾嘛跟幺妹兒過不去。”石頭一麵說一麵輕撫著猴兒的後背,不疾不徐地穿過空地,卸下藥簍隔在了階簷上。
在階簷正中的堂屋門口,一精壯老頭正坐在門檻上喘著粗氣,手裡還抓著一條敲劈了的竹杠。
“潑皮猴子大晌午的敲鑼打鼓,腦殼都給我敲爆了!”老頭將手裡的竹杠往院壩裡一扔,捏著自己的額頭,氣鼓鼓地抱怨道。
“女兒知道爹爹頭疼,這不是不懼天險上山采藥去了。”石頭一改假小子做派,放下猴子扭捏地往老頭身邊的門檻上一坐,挎著胳膊就貼了上去。
“你!你……你!你又帶著林小姐往山上跑!?”老頭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石頭,又頗為憐愛地望了望院壩裡站著的那位體態端莊的妙齡女子,“她傷還沒好透……要是……要是……”
“張爹爹,我已經大好啦!”那林姓女子抓住老頭舌頭打結的空檔打斷了他的話,然後一步跨上階簷,學著石頭往老頭另一邊的門檻上一坐,也挎著胳膊貼了上去。
石頭見狀趕緊抽身而退,溜到階簷邊將藥簍裡的川穹都倒了出來。一邊倒一邊衝著堂屋邊上的屋子裡頭大喊:
“醉神仙,藥我采回來了,你快來看看對不對。”
“吱呀”一聲,堂屋旁邊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一頭發蓬亂,滿臉通紅的老頭貼著門框探出了半個頭。他醉眼惺忪地瞄了一眼階簷上堆著的植株,口齒不清地說:
“拴雄!沒貓病!”
“那我都放這啦,怎麼收拾你跟婉清說。”石頭一邊說一邊衝那林姓女子使了個眼色,然後快步往院壩外麵的竹林走去。臨到竹林邊上時,她回頭衝門檻上坐著的老頭喊了一嗓子:
“爹爹,我出去一趟啊。”
“你這死丫頭!剛回來又要去哪裡瘋跑!”老張頭剛想起身去追,卻被坐在邊上的林婉清死死拽住了。
“張爹爹,煎藥的罐子在哪來著?石頭好不容易采回來的藥,我趕緊給您煎上。”
“說什麼殺話!要先吸睛曬趕,還要拋擲!”不知何時,那醉醺醺的老頭已經出了房門,蹲在了階簷上。他左手握著一隻大葫蘆,右手從那川穹堆裡捏起了一隻褐色根莖,正湊在鼻子下麵聞著。
讓這二人這麼一打岔,石頭早跑沒了影。老張頭一拍大腿,恨恨道:
“你們就慣著她吧!”
石頭這時候早已出了竹林,跑下了坡道。她仰頭打了個響哨,方才在院壩上出現過的金絲靈猴三兩下便竄出竹林,爬上了她的肩頭。
這一人一猴就這樣快步跑過田間地坎,攀上繩梯,來到了崖壁之上。
上了崖壁之後,那靈猴一溜煙鑽進旁邊的林子沒了蹤影,不多時又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回到了石頭身旁。
那棗紅馬身上無鞍無鐙,看著像是野馬一匹,但石頭翻身上馬時,它不但不鳴不蹬,竟還曲膝來迎,看來對石頭頗為熟悉。
待石頭上了馬,原先蹲在馬背上的金絲靈猴一躍而下,就近找了棵樹攀緣而上,抓著樹枝子便往山下蕩去。石頭則摟著馬脖子緊隨其後,也往山下疾馳而去。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幺妹兒引著石頭來到了一深穀山澗之上。穀底傍水依山的是一夯土官道,官道上還有一行人馬正疾馳趕著路。
石頭隱身密林之中,仔細盤點了一番官道上這隊人馬的構成。遠觀之下,隊伍中有輜車兩輛,板車一架,隨行人員不算馬車裡坐著的,還有車夫三個,以及騎馬隨行的護衛家丁四人。
細看那車馬式樣,仆從裝扮,應是大戶人家無疑。再看那板車上拉著的貨物高度,木匣數量,所帶金銀細軟應該也少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距離實在太遠,看不清那馬車前掛著的燈籠上究竟寫的是什麼字。
管他寫的是什麼字呢,石頭心想,現下這世道,有錢有勢的不貪便壞。取他幾個銀子而已,不要他狗命已經是他祖上積德燒高香了。這樣想著,石頭望了一眼蹲在前麵樹梢上的靈猴,幺妹兒帶著猴子猴孫練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遇上個護衛不強油水還足的車隊,不乾上一票都對不起幺妹兒今日挨的竹杠。
如此想定之後,官道上的車隊也已走遠,石頭剛想掉轉馬頭,腳下幾丈開外的林子裡突然一陣騷動。
石頭定睛一看,一黑衣男子揚鞭策馬穿林而過,身後還緊跟著一個同樣身著黑衣,騎著馬的半大小子。兩匹馬都套著嘴套裹著蹄布,行動起來好似幽靈一般,聲響極小。石頭若不是居於高處,恐怕也難以發現這兩人的行蹤。
眼瞅著就要到嘴的肥肉可不能讓兩隻鬼鬼祟祟的蒼蠅先糟踐了。石頭當即驅馬跟上,打算看看這行跡詭異的兩人究竟憋著什麼壞。可尾隨了好一段,這兩名黑衣人都隻是小心翼翼地遠遠跟著車隊,再無其他異常舉動。
想到下手前還有不少事情要安排,石頭決定不再親自尾隨,轉由幺妹兒跟著車隊,盯緊這倆人,自己則掉轉馬頭往山上馳去。
石頭到家已是飯點,老張頭正和林婉清還有醉神仙聚在堂屋吃著晚飯。見石頭進屋,他將手裡的陶碗往桌上重重一擱,嗔怪道:
“還知道回來!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成天不著家,像什麼話!”
醉神仙臉上紅暈未消,但看上去已經比晌午那會兒清醒了許多,他後知後覺地一抬眼,見石頭已經走到了桌旁,便樂嗬嗬地拉著她坐下,又從桌上的竹筐裡摸了一個菜團子塞到她手裡讓她趕緊趁熱吃,自己則解下腰間的葫蘆又咂了一口酒。
林婉清上灶房給石頭盛了一碗熱粥,石頭端著粥,啃了一口手裡的菜團子,也不管那老張頭正在氣頭上,往前探著身子,笑嘻嘻地問:
“爹爹,寨子裡多久沒開張了?”
老張頭板著臉不接話,醉神仙倒是掰著手指頭裝模作樣地算了起來:
“運河是去年年初開始建的,喲,一年多了呀。”
老張頭黑著臉“嘖”了一聲,又斜著眼睛瞪了醉神仙一眼,然後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圈熱粥,嘟囔道:
“十年不開張也輪不到你個丫頭片子來操心。”
醉神仙就跟沒看見老張頭的眼色似的,顫顫悠悠地夾了箸小菜吃進嘴裡,又自顧自地接話道:
“自打這運河開建,州府裡的大官小官三天兩頭地往那堤壩上跑,縣衙裡那位生怕大人們路上出事搭上自己的烏紗帽,恨不得將自家院子都搬官道上來,不好乾呐。”
“所以最好換個法子。”石頭故意買了個關子。
“換什麼法子?”醉神仙明顯來了興致。老張頭雖沒言語,但也沒阻止石頭繼續說下去。
石頭便將自己近一年來訓練猴群所做之事,方才探查到的車隊情況,還有自己的計劃打算都同三人細細講了一遍。
“你這個小丫頭,鬼點子真不少,”醉神仙聽完讚歎不已,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老張頭,“再不開張怕是真要鬨饑荒了,我覺得試試也無妨,你說呢?”
“你說試試便試試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前頭,”老張頭將碗筷往桌上一放,看著坐在對麵的石頭正色道,“這一票乾不成,你以後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著。再亂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放心吧!”石頭一拍胸脯,突然記起婉清曾教過自己一個竹子的成語,用在此處似乎相當應景,但卻死活想不起來究竟是哪四個字。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
“我這裡頭都是竹子!”
一旁的林婉清聽了噗嗤一笑,小聲糾正道:
“胸有成竹。”
“對!老竹子!我這就讓幺妹兒去給肖婆婆遞個信兒。”說完,她胡亂塞了幾口菜便往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