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真正的快樂>-五月天

王佳慧決定離開這件事很匆忙，這本不符合她的行為習慣。

以前就算遇到突如其來的地震，她都冷靜的記著帶著外套再逃出門去。

可是這次，她沒辦法留下。

她心裡有個角落，住了個半死不活的妖精，她刻意裝作看不見這個妖精好幾年了。

她又害怕這個妖精已經死透了，又害怕這個妖精活得難看。

就好像小時候她養的小烏龜，冬眠之後並沒有馬上醒來，她最害怕瀕死這回事。

現在，王佳慧生怕自己多留一天，再多看看他，那個妖精就會有力量爬出那個角落，她本是喜歡這個妖精的，她怕的是，妖精雖活，但是變成了麵目可憎的怪物。

住了兩個月，確實有好些東西來不及整理，她麻煩森巴提和朱爾爾幫她聯係快遞，一並寄走。本來下周也應該要離開的，她給這段時間關照她的朋友和鄰居們，都準備了禮物也一並委托。隻是遺憾沒辦法他們好好告彆。

人好像很少能好好道彆的。

她就這樣匆匆走了。

她在這裡認識了這麼多新的朋友，可是知道她要走，並且能說聲再見的隻有庫恩彆克，森巴提，朱爾爾和阿克。

朱爾爾大概看出來點什麼了。

她看著王佳慧和小老板彆扭的樣子，還有周圍人低沉的氣壓，跟著王佳慧搬東西，欲言又止，好多次她都想問，你和小老板怎麼了？

但是看到王佳慧一夜沒睡的憔悴和疲憊，她還是把問題憋了回去。

昨晚她就睡在王佳慧的房間，王佳慧根本沒有在收拾東西，她隻是在小沙發上枯坐了一夜。

那個沙發貼著落地窗的窗簾，從那裡，可以看到大廳。。。

大廳的燈，也亮了一夜。

朱爾爾後半夜撐不住就睡了，也沒睡踏實。

黎明的時候，她醒來看到王佳慧還坐在原處，沒有絲毫挪動。

旁邊的小案幾上，多了一些被捏成雪球一樣的紙團。

天亮的時候，她才開始收拾東西，並且變得絮叨起來，用嘮嘮叨叨和她以為的妙語連珠來緩解彆離帶來的戒斷情緒。

森巴提年紀最小，她摟著王佳慧不撒手，一直在問姐姐為什麼突然就要走。。。

王佳慧拍拍她的後背，又幫她整理了一下頭發，有點哽咽的告訴她，姐姐要回去工作了，有機會你來找姐姐玩。

森巴提問王佳慧還會不會回來，王佳慧紅了眼卻張不開嘴。

庫恩彆克和阿克在旁邊看著姑娘們告彆。

阿克眼睛透紅的，一夜沒睡，臉上冒出了些青青的胡渣。

他低著頭，看不見表情。過了一小會，他朝著庫恩彆克伸出手，示意他把車鑰匙給自己。

庫恩彆克用眼神說，你確定？

阿克點點頭。

庫恩彆克把車鑰匙放在了阿克的手心裡，很重的放上去，掛件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被一隻手很重的接住了。

王佳慧看見了，她沒說什麼，也好。。。不知道是不是還能見了。。。多待一會也好。

王佳慧走的那天早上，降溫了，天空灰蒙蒙的，都看不清對麵的雪山了，夏天好像把秋天也一並帶走了。

怕是要下第一場雪了。。。那天民宿，馬場都很安靜。

阿克開車，王佳慧坐在副駕駛，河穀這個短暫的家，短暫的家人，慢慢被甩在身後，一開始隻能聽到音樂，兩個人什麼都沒有說。

阿克的皮卡沿著公路順著草原一路疾馳。遠處的西伯利亞林場還依舊綠色，但是草原已經開始泛黃了。

前麵有一個觀景平台，阿克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離開大路，把皮卡開了上去。

停車，熄火，拉手刹，他解開自己的安全帶，把身體轉向王佳慧

“關於昨天的事情，我想說清楚，如果是我冒犯了你，我道歉”

王佳慧沒有解開安全帶，她稍稍坐直，眼前的雲好像薄紗，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慢慢浮動罩住了層巒疊嶂的鬆林。

“對不起，我沒告訴你。。。”王佳慧又抱歉又委屈。

“你可以不告訴我的。”阿克的語氣不容置疑

突然有點難過，原來她可以不告訴他，原來當他得知了真相，那她的事情，他確實不在乎了。濃烈的心酸逼得王佳慧向上睜大眼睛，想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我喜歡你。”阿克輕輕的說，王佳慧猛然回過頭，她眼睛還紅著，但是一臉困惑看著他。

阿克繼續“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個好姑娘，我忍不住想接近你。我姐姐一直在提醒我，對自己要真實，我。。。其實根本不需要她提醒我，那天你誤打誤撞進了我養馬的地方，我就知道，我喜歡你了。。。可是，我不想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做了好多準備才跟你說了真心話。昨天，你跟我說的那件事，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所以我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阿克知道，這是他最後一個機會能把心裡話說給心上人聽，他並不是一個習慣在彆人麵前刨析自己的人，但是他不想給自己留遺憾。

“可能你覺得我隻是在說好話。但是，如果，我有介意，那我唯一的介意就是，我怕你還忘不掉之前的人。”

王佳慧好久都說不出來話。

車裡的氣氛凝固但安逸，沒有人著急要個結果，其實也根本沒人問出什麼問題

原來，不是嫌棄嗎。。。

“謝謝。”

這兩個字聽起來很像拒絕。

但是，這是鑰匙，是王佳慧藏在袖子裡但是偷偷遞出去的鑰匙。

此刻的阿克，還沒有發現這把鑰匙，他低眸歎了口氣，滿心都是挫敗，他還在企求和放棄間徘徊。他把身體轉回來，兩個人一齊看向遠方的被風吹得搖擺的西伯利亞鬆林。

氣氛突然變得潮濕又鹹潤，那種感覺，像是海邊的日出，天色已經被照亮，但是太陽卻始終沒有跳出來。

薄霧裡，甚至沒有港口傳來的船鳴聲。

好一會，阿克沉默地拉過自己的安全帶，扣上，送手刹，發動，車輛轉了個彎，離開了光景平台。

王佳慧把車窗開了個縫，馬上有風灌進來，吹得她眯住了眼睛。

她的靈魂沒見過幾朵花，但是此刻她身邊確實玫瑰，真的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結束嘛？

“你想。。。你想知道，我的事嗎？”王佳慧拋出了今天兩個人的第一個問題

“想。”

“那你聽好了，聽完了，不要評價我的人生，把它當個故事吧。。。”

“好”

王佳慧沉吟了很久。

她很久很久，沒有勇氣去回顧她的過去了。

就好像一間被廢棄了很久的房間，進來找東西的人一時半會連門都沒有勇氣打開，不知道一會看見的是什麼樣的景象。

會不會肮臟淩亂，會不會遍地爬蟲老鼠，會不會裡麵還住了個滿身蜘蛛網的陌生的流浪漢，甚至會不會有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你，彆怕。。。我在呢”阿克洞察到了她的沉默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因為恐懼

王佳慧有點詫異偏過頭看著他。他眉弓高聳，鼻梁筆直，眼睛明亮，此刻認真注視著前方，微微皺著眉頭，讓人沒來由的安心。

其實，故事很簡單。。。王佳慧，隻談過一次戀愛，那個人，是她的大學同學。

一開始，她沒太喜歡他。但是那個時候，隻有他最支持她，包容她那個時候還很跳脫的性格，也包容她說一不二的壞脾氣。王佳慧聰明，單純，囂張，自信。隻是覺得隻要她想，她就能完全控製他，她導演的愛情就能天長地久。

是的，那會王佳慧自負到覺得她是可以控製彆人的喜怒哀樂。反正也不會有人愛上真實的複雜的她，不如造個夢，有人陪著有人哄著，不是挺好的。

他們也真的有過一段好時光，王佳慧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社會的險惡。倒是充滿了拯救世界的勇氣，不僅男人喜歡當英雄的，女人也想，尤其是拯救一個童年不太幸福的陰鬱少年。

後來，王佳慧就出國了，異地了幾年，他也工作了。那幾年，孤獨到極致的王佳慧開始對他失去了判斷力。在他宣傳的故事版本裡，他找了一份好的工作，生活是很有希望的，王佳慧信了。

但是，王佳慧是那種有極致直覺和敏感的人，她回國之後真的覺得一切都很不對勁，可她說不出來，至少在主觀意願上她不願意和他往下一步走了，不想見家長，也不想結婚。

可是她沒有堅持住，還是太單純。

男孩用了很多手段哄著王佳慧覺得如果她不和他繼續了，就是王佳慧道德有虧，嫌貧愛富。而且那會男孩賺了點錢，對還沒有工作的王佳慧簡直大方極了。投入一個不太會拒絕彆人並且道德底線很高的單純女孩，真的會得到巨大的收益。。。很容易把他所謂的“好”，當成了愛，其實，那真的是禁錮。

聽到這裡，阿克心裡咯噔了一下，如果有人想利用王佳慧，確實這是個好辦法。

本來，王佳慧也打算繼續混下去，那個時候她很年輕，生活好像也不需要有個答案談戀愛也挺好的。有一天她被告知，因為工作失誤，男孩造成了一個客戶的損失，不得不賠錢，王佳慧生怕這樣的挫折會打擊到他，直接掏腰包幫他墊上了。

事實證明，給男人花錢倒黴三輩子。

後續她開始收到各種催債電話了，當時她得到的解釋是，是因為要賠償的太多了，怕王佳慧擔心就找借貸公司借了錢。。。

那會王佳慧隻有二十來歲呀，她的意識裡隻有壞事，沒有壞人。

英雄主義情結太重，越是這樣，她越覺得不可能丟下他一個人麵對。

這算是王佳慧的自我投射，她也希望這個世界有人待她如此。她甚至自以為是覺得，過了這個坎，以後都會順的。。。

最後王佳慧的錢也不夠了，她就跟媽媽說，是自己吃喝玩樂欠的信用卡，她經常犧牲自己，去周全彆人，這一次，她豁出去了最看重的名譽。

沉默成本在不斷提高，人的腦子會被這種感覺控製，越來越覺得，自己該得到好報吧。長期處在壓力環境下的人，會慢慢變笨，變得無法相信自己的感覺，變得把真實的痛苦當成靈魂的依賴。

接著，他們就嘗試往下走。在王佳慧的刻意經營和包裝下，男孩有個絕佳的人設，一個家庭普通，但是自強自立又認真負責的好青年。甚至王家人也覺得，他真是個好人呀。

然後就談婚論嫁，男孩家庭，態度誠懇，但是掏錢困難。

王家的底線就是，在本地買上一套房子，貸款即可。

這本就是一個態度的考察，但是對方卻走了歪路。。。

回憶起那段日子，就是一場人為搭起的舞台，每個人都是演員，表麵上相親相愛的戀人，也都是在演給彆人看。王佳慧跟他在一起就會失眠，想來，應該是她的身體真的很愛她，不停的在告訴她真相。

男孩也很奇怪，找了個借口說兩個人生活作息時間不同，主動要求分房睡，夫妻生活，幾乎沒有。

他們也沒什麼共同愛好，男孩告訴王佳慧，在一起時間長了，就會是這樣的，他最煩天天黏在一起的夫妻，彼此要有空間感，王佳慧也信了。。。她也沒有更多的經驗。這樣也挺好，隻是後來王佳慧才發覺，自己對這個人簡直一無所知。

有些悲劇，過去很多年，當人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回頭再看，就會發現不過是一場荒誕鬨劇，可是，在當時，卻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活的更好。

他們辦完婚禮，不到一年，王佳慧就發現爸媽家開始丟東西，手表，現金，金子。。。陸陸續續，王家爸媽為了上班方便還是住在單位的老舊小區，查監控也查不到，再加上爸媽都喜歡帶客人回家，男孩就一直引導他們，是外人乾的。。。直到有一天，爸媽在家裝了監控，並沒有告知彆人，才發現是他。

聽到這裡，阿克咬緊了後槽牙，臉上全是惡心和憤怒，手不自覺抓緊了方向盤，他想不到這世界上怎麼能有這樣可惡的人，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擁有王佳慧。

王佳慧才發現，當時他們的那個房子裡，也丟了很多東西，甚至他自己去收了王佳慧對外租的房子的租金，卻對她說房子沒被租出去。。。

阿克怒極了，他看見前方有個光景台，那車開了過去，停下來，狠狠拉了手刹

這還沒結束呢。。。

王佳慧此刻完全放下了保護自己，但是又束縛住自己的籠子，她看著阿克，一字一句，“我提出離婚，才發現他的工作是假的，他沒上過班，但是我見過他的名片，工牌。。。房子也是假的，他父母給他付了首付之後，他就把房子退了，然後又租回來了。。。”王佳慧好像把自己逗樂的樣子，阿克的臉氣得抽搐。

王佳慧隻是覺得可笑而已，再也沒有傷心的感覺了。

阿克的眉心皺得更緊，他的手逐漸收緊，用力，握成拳，他好想把她抱住，抱在懷裡告訴她都過去了，可是他現在幾乎被這個故事震驚得動彈不得。

“最後，就是他沒完沒了的糾纏。。。他說他的人生是我毀掉的，如果不是為了我，他就不會做這麼多錯事，他鬨自殺，鬨他爸媽來我家求情，折騰了好久好久。。。不過，他越折騰，我越清醒，我不難過。。。我隻是害怕，我晚上幾乎嚇得沒辦法睡覺。。。可是我又不能告訴彆人，我不想被同情，我也不想讓我爸媽難過。。。我就隻能自己扛著。”王佳慧的語氣從緊張，沉重，到輕鬆。。

三年了，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完整麵對過自己遭遇的苦難，她以前覺得，描述苦難隻會加深傷口，更何況，對於不是真心對待自己的人，自己的痛苦大概率隻會變成彆人的談資，對於真心愛護自己的人，她經曆的這些，可能會讓彆人也痛苦。。。

萬幸，她這個人從來沒有服輸過。

足以荒誕的人生落筆，從來沒有阻止過她對生命的熱愛。

她從不讓生活苟且，在彆人看來，她依舊積極工作，好好生活，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親手把過往痛苦鎖進困獸的籠子，再不敢多看一眼。

今天她大著膽子站在籠子前，顫巍巍打開，發現原來猙獰的凶獸早已經變成白骨。白骨隻能證明痛苦存在過，隻剩白骨證明一切真的過去了。。。

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儘頭的路，以往的冬天，都不複存在。

確實，她看上去失去了很多，但是她也放下了很多，足以擁抱一切。

天真的晴了。

良久，王佳慧扭過頭，溫柔看著滿眼心疼的阿克。

“阿克庫爾，我是喜歡你的。可是，咱們遇到的時間和地點，不是那麼剛剛好。。。我知道你有你想追求的人生。你要過，你想過的生活。我也會。雖然我現在也說不上來什麼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會想明白的，我很感激這個夏天，很感謝你，我也很感謝我自己，在過去沒有放棄自己，變成了還能被你喜歡的我。。。我們都得繼續往前走。”

阿克聽到她說喜歡，隻一瞬間的熾熱，然後他歸於平靜，誠懇溫柔看著她。

在今天之前，阿克不知道王佳慧過往的經曆，他喜歡王佳慧什麼呢？

他自己總也說不上來，王佳慧貿然得走進了他並不引以為傲的生活。

她來了以後，他的生活開始變化。

他討厭的東西越來越少，他好像可以自由得欣賞大地上他曾經忽視的一切了。

他以為僅僅是因為王佳慧善良有趣，總是這樣吸引他。

今天，他好像看到了戈壁上盛開的花，風吹雨打，都沒能摧毀這朵嬌豔的花。

她這麼樂觀，有韌性，不服輸，她真的值得他喜歡。

可是，王佳慧是對的，他們，都要過自己的生活。摒除了雜念和忐忑，阿克低頭沉吟不語。

在今天之前，他以為愛是擁抱，是勇敢，是計劃。這些都是真的，但是現在，他覺得愛是想留住她，但是收回的手。

再抬頭的時候，滿目坦然，他伸出手，把王佳慧散落在臉上的碎發彆到耳後。

他的指尖熾熱，王佳慧並沒有躲開，她紅著眼睛笑了。

接下來的路，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到了車站，阿克幫她安頓好了一切，叮囑她注意安全，到了報個平安，舉止得體，熱情周到，眼神克製。

大巴駛離車站，王佳慧默默在心裡念著，彆回頭。卻還是沒忍住，熙熙攘攘的人群裡，阿克高大漂亮，他勉強提起嘴角，朝自己揮揮手，然後晃晃自己的手機。

王佳慧輕輕點頭，他都看到了。

王佳慧的夏天被三等分,由迷惘，劇變，彆離組成。

而她對它們並不陌生，先濃霧，炙熱，接下來是驟雨。

她伸出手，現在隻能夠到車窗玻璃。

但以後呢，誰知道呢，可能會有彆的

她的夏天一目了然

但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