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夜晚,天黑的真早,學堂裡是一向很體貼,先生們早早留了作業,張校長照例叮囑,班裡有家貧吃不上擂圓的,每人可去飯堂領一碗五個回去,頭天就讓各班報名人頭數上來,自帶飯盒來裝,豆黃粉是另外用紙包好的,因天冷,讓拿回家後,熱一下在再滾一圈好吃。
這天,就開始下起雪來了,剛起的雪粒子,王心玨和陳君實沒戴帽子,砸在頭上生疼,兩個人頂著書包一路往家跑,胡子青家裡早派了黃包車來接,她上了車,就在後頭喊:“你們都上來,一起坐好了,這雪粒子打的疼不疼?”,陳君實回頭邊跑邊叫:“我們沒事,跑幾步就到了,這一輛車三個人怎麼坐?人家拉得動嗎?”說著,就跟王心玨一路小跑走了。胡子青也就不管了,隻見前麵車夫頭上的氈帽漸漸就攢了一圈白霜,一路跑著回去了。王心玨和陳君實跑了一陣,有些喘,就慢了下來,陳君實說:“不如先上我家鋪子裡烤烤火吧,鞋子都濕了,你這會兒回去,你爹娘隻怕還在醫局裡,家裡冷鍋冷灶的,這不活受罪嗎?”王心玨想了想說:“也是,這過年過節的,周媽也回去了,不如上你那,還能蹭杯茶去!”於是,兩個人一鼓作氣,又跑了起來,不一會兒,也就到了。陳君實家現開著兩家鋪子,一家是祖業,在更鋪巷,他父親和他哥哥陳方實在那守著,這另一家,就在清河坊,離著中學倒也不算太遠,門上牌匾寫著:一洞天。他倆揭開門口掛著的厚厚的棉簾子,裡麵一陣暖意襲來,頓時精神一振。這間鋪子地段屬實不錯了,一樓是大堂,進門左手邊是賬房,前麵還有個說書的台子,二樓是包間雅座。今日冬至,早都散了,角落裡放著個大火缽,炭正紅著,兩個人就湊過去烤火。店裡的夥計就過來,說:“兩位少爺,趕快把鞋脫了烤一烤,腳底抽進去了,這時節可不是鬨著玩的。”兩人依言行事,陳君實就問:“太太呢?”夥計就笑了,說:“少爺忘了,年年這時候,太太都在後頭給我們準備過冬至的圓子和肉呢!”陳君實也笑了,說:“是了,我倒是忘了。也罷,這會兒還有熱水不?給我和心玨來碗熱茶?”夥計又笑:“這會兒可不敢給您和王家少爺喝茶,我這有紅糖薑茶,是太太一早吩咐備下的,隻等您回來喝呢”一麵說著,一麵就在裡頭小火爐上,拎起那柴燒壺,就往兩個青瓷羅漢杯裡,倒了九分滿,陳君實一見這個就皺起眉頭來,說:“我最不喜歡喝紅糖水,還加了薑,這跟喝砒霜有什麼區彆?”夥計忙說:“哎呦,我的少爺,您可彆為難我,太太吩咐了,一定等你回來要喝,本來是讓我倒碗裡的,我這已經換杯子量少了。”王心玨就笑了,說:“那我就先謝謝陳伯母了,這雪天喝薑茶是最暖心脾的。”端起杯子來,一口氣,全喝了下去。陳君實見了,隻好也端起來,皺著眉,也一口氣喝完。夥計見了放下心來,收了杯子,自去後頭做事不提。
兩個人烤著火,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王心玨就問:“過幾天,不是西洋人要過的平安夜嗎?你家子青家裡是信教的,你必然要陪她去教堂,聽聖歌做彌撒吧?”陳君實臉就有點燒起來了,說:“什麼我家,她又不是沒自己家,你彆胡說八道!”原來他跟子青兩家本是世交,又一同在學堂念書,兩個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暗生情愫,兩家大人都看在眼裡,雖然沒有過明路,確實早就暗暗換過庚貼,隻等中學畢業,就辦喜事。這在班裡也早就不是秘密,同學經常拿他倆打趣,王心玨也不例外。王心玨又說:“你家不就是她家,早晚有什麼區彆?你要不認,那我可就自己去了。”陳君實馬上就笑起來了,:“你放心,隔壁邵娘姨家的碧秋小妹,早就盼著這一天呢,你同個台裡那邊的楊學弟也跟你約好了,咱們是一定要去熱鬨熱鬨的。”王心玨說:“這就是了,大大方方去,有什麼不好。”正說著,陳太太從後院出來了,見了王心玨,就說:“心玨來了,這大雪天,不如一起吃了冬至圓再回去吧?王心玨忙起來見禮,就笑說:“不給伯母添麻煩了,我估摸著我爹也快來了,晚上回去,照例是要先請老太公的,還是下回吧!”陳太太就說:“也對,那我不留你,對了,回去的時候,把這件絮襖披外頭再走。”,王心玨還想推辭,陳君實說:“明日你還我就是了,不過一件衣裳,休要客氣了!”王心玨不好再說,道謝接過來,這邊陳太太,就讓夥計去後頭領圓子肉,回家過節不提。
這時候,王心玨的父親就掀簾子進來了,說:“啊呀,君實,又得打擾你了,今天方一仁病人不少,又耽擱晚了。”陳君實說:“伯父說哪裡話了,我自小有個頭痛腦熱的時候,麻煩您和伯父的時候隻有比這個多。,我跟心玨那還不是跟親兄弟一樣。”又忙讓王父烤烤火再走,王醫師說:“不烤了,回去還要做日節,他母親已經在家做飯了,下回再來喝茶。”王心玨已經穿好鞋,披了絮襖,就跟陳君實道彆,跟他父親一道回去了。這冬至日,這裡風俗是前後不拘哪日,要燒幾個菜,祭拜祖先,俗語叫:請老太公。再燒紙錢,完了送香火蠟燭插到路邊,回來家家都要吃冬至圓,圓子分鹹的和甜的,外皮都是糯米粉加一點麵粉搓的,鹹的是肉蔥餡兒,甜的是空心圓,煮熟了撈出來在豆黃粉上擂一擂吃。這裡各家就都回去過節吃圓,往後就是等著過年了。
卻說王心玨家是最早跟趙巷天主教堂的神父樊國柱認識的,他家世代行醫,三代單傳,王家是中醫傳世,王母卻學的是西醫,恩澤醫局甫開張,她就給傳教士白明登,慕稼穀等當助手,先認識的李思聰神父,李神父不久去杭州,後來司鐸的就是樊國柱神父,正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隔壁住的楊文軒家,他比王心玨小一歲,今歲剛入中學,有兩個姐姐已經出嫁。楊父原是在台州府衙當差的,皇上沒了,府衙還在,換了衣服,剪了辮子,仍舊做原來的差事。楊母出身秀才人家,寫的一手好字,日常除了操持家務就是督促楊文軒讀書寫字。楊文軒跟王心玨最是要好,常跟他去醫局,教堂各處逛,此時天主教剛剛進入台州傳教,大家都覺得很新鮮,楊文軒最是聰明好學,一來二去,就跟李神父學起了法文,每日除了完成課業和練字,就讀法文,後來樊神父來了,也繼續跟著學,漸漸不但能交流,還能寫文章。王心玨是從小立誌要傳承家學,當一個好醫生。他跟陳君實是同年,從小便是同窗好友,陳君實家世代商賈,從明朝開始,便是茶商,交遊廣闊,祖上據說當年還跟徐霞客一起喝過酒。這過幾天,就是平安夜了,他們幾個,就約了一起去教堂湊熱鬨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