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杯酒,生死對飲(1 / 1)

曆年年節宮宴的流程總是那一套,天子宴前發言更是毫無新意。

不外乎是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而前者對於章和帝而言,更是簡潔乾脆,畢竟他在過去一年裡,做過的好事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隻是苦了禮部,要絞儘腦汁將這麼點政績擴充成文章,且要文辭華美,內容充實,也不知掉了多少青絲白發。

還好,大約是章和帝也覺得這一環節,枯燥乏味,簡單過了了事,並未發表長篇大論。

之後便是君臣、尤其是章和帝最期待的部分。

宮中樂師舞姬們表演,場景宏大,舞蹈華麗,樂聲不絕如縷,君臣皆沉浸其中,欣賞難得的視聽盛宴。

靡靡之音響徹大殿,整個殿中仿佛變成了天宮瑤池,眾人皆是天上仙神,忘儘煩憂。

看不見民間血雨珠淚,聽不見百姓哀泣痛哭,閉目塞聽,緘默至此,仿佛如今當真是太平盛世了。

章和帝沉溺享樂,又有愛妃時時爭奪注意,因而也並未注意,在自己下方不遠處,有人悄悄離了席。

五皇子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越青君起身時,便注意到了,在對方走後,也悄悄給身後一名不起眼的宮女使了個眼色。

後者垂下頭,悄然退下。

太子尚且隨著樂聲搖頭晃腦,直到被身後人提醒,方才醒神。

“什麼事?”太子皺眉不悅。

這名內侍乃是皇後安排在他身邊,既是照顧他,也是隨時通傳消息。

內侍屈身附耳,小聲道:“殿下,娘娘讓你今夜在燃放爆竹時,帶人前往旁邊的秋蕪殿。”

皇後知道太子愚鈍,做什麼都容易出差錯,因而若是自己要做什麼,並不會提前告知太子,若要太子配合時,也隻是直接吩咐。

太子雖然早已習慣了這種模式,也未有什麼異議,但每每這樣時,他心中卻是苦悶又無奈。

他的母後在竭儘全力穩固他的太子之位,任何人都不可動搖,即便是他自己。

一口將杯中酒悶了下去,半晌,方才冷冷道:“本宮知道了。”

殿外,越青君剛一出來,便有宮女拿著一件大氅匆匆跟來,“殿外風霜雪寒,殿下莫要受涼。”

越青君任由她動作靈巧地為自己係好係帶,低頭打量了一下對方,借著燈光瞧清樣貌,“綠珠,是你啊。”

他雙眸微眯,似有醉意,“我不是讓你們都回宮吃席了嗎。”

綠珠低頭垂眸,“殿下開恩,我等奴婢自當感激萬分,但殿下身邊卻不能沒有侍候的人。”

越青君抬步緩緩走下台階:“那隻有你在這裡,豈不孤單?”

綠珠緊隨其後,“奴婢侍候殿下,豈敢言孤單二字,讓殿下時時舒心,是奴婢職責。”

行至重華宮外,越青君隻覺得又冷了幾分,“你這般貼心儘責,想來不必多久便要升職了,有想過之後想去哪所宮殿嗎?”

綠珠向來淡定的麵上不由微微一愣。

不過很快,她便反應過來,“殿下宅心仁厚,奴婢怎會離開明鏡宮,另尋他處。”

越青君笑笑,“你聰明伶俐,行事妥帖,先前為何會在內廷耽擱許久?”

綠珠沉默,似有顧慮,片刻之後才繼續道:“曾有內侍威逼奴婢,有意染指,奴婢不肯,那人便托關係了讓人尋奴婢錯處,直至殿下宮中急需人手,奴婢方才能得以解脫,若殿下不嫌棄,奴婢想永遠留在明鏡宮。”

越青君垂眸,視線落於地麵,晦暗不明,未有幽幽語氣,帶著獨屬於冬日的霜寒,又好似含有幾分醉意中的溫柔,“你的願望,我自是幫你實現。”

今夜年節,宮中來了眾多勳貴大臣及家中女眷,宮中守衛自然要更嚴實幾分,隻是出了熱鬨的重華宮,遠離了那靡靡之音,自然也要冷清許多。

宮人偷懶,路上燈籠滅了幾盞,也未及時補上,越青君喝了酒,腳步難免飄忽,踩在一塊鵝卵石上,未能及時穩住,往前一滑,單膝跪在地上。

“殿下!”綠珠趕緊上前攙扶,“殿下,您沒事吧?”

越青君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然而他遲遲未曾出聲,顯然並非安然無恙。

“殿下,奴婢扶您起身。”

在綠珠的攙扶下,越青君站了起來,走路卻是一瘸一拐,腳下不穩。

綠珠一邊扶著他一邊道:“前麵是供人歇腳的秋蕪殿,奴婢先扶殿下去那裡休息,再去請今夜當值的禦醫。”

越青君點頭表示同意。

主仆二人走向秋蕪殿,走近便見秋蕪殿內燈火通明,甚至桌上還備有酒水點心。

平日裡宮人內官往來於宮中時,也會在途中進某些偏殿歇腳,其中備有茶水點心也不算稀奇,隻是今日年節,這殿中備的東西多了些。

皇子在此,自然也沒有不長眼的宮人膽敢跟皇子爭落腳宮殿,皆是遠遠繞路,不願招惹是非。

綠珠扶越青君坐下,看了一眼桌上酒水,“殿下,這殿內食水未被人用過。”

“您先在此歇息,奴婢這就去請禦醫。”

然而方才在外麵還忍痛不語的越青君,此時卻是一臉輕鬆從容,微微一笑,視線瞥了一眼桌上酒水,語氣溫和道:“本就是你準備的,自然不會有人動。”

綠珠心頭一凜,手腳一寒,不禁逾越本分,大膽抬眼看向越青君,卻見對方麵帶笑意,燭光下,麵上染了一層酒意薄紅,眼神卻是清明無比,正靜靜看著自己。

越青君端起桌上酒壺,斟滿兩杯酒。

“你的主子應當隻是想讓我在人前出醜,應當不介意與我一同出醜的人是誰。”

驚懼之下,綠珠腳步不自覺向後移了半步。

此時此刻,麵對溫柔含笑的越青君,綠珠再也不會覺得對方溫和無害,反而覺得此人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可怕至極。

主子的打算究竟能不能成功,綠珠已經無心去想,事實上這已毫無疑問。

如今,她更需要擔心的是自己。

越青君卻仿佛毫無所覺,仍舊笑笑,甚至為綠珠拉出凳子,示意對方坐下。

“不用這麼緊張,真的隻是聊聊。”

唇邊笑意不變,仿佛隨時能將人拉下深淵,“坐。”

哐當——!

厚重的殿門被關上。

*

明鏡宮

與往日不同,今日宮中格外熱鬨,院裡擺了幾桌席麵,幾個年紀小的正在放爆竹,笑聲陣陣,快活地不行。

呂言靜靜看著這一切,心中想的卻是不在這兒的人。

他知道綠珠是皇後的暗棋,也知道對方今夜堅持留下,必然有所動作,皇後向來賢惠,無論是為名聲,又或是彆的,既然她擔了賢惠之名,那必然不會輕易留下把柄。

皇後出手不算狠,但每次都十分精準,找出對方最薄弱的地方,然後一擊致命。

呂言不必深想,便知道對方大約會用什麼手段。

可他依然沒有阻攔。

“呂總管,菜都上齊了,您快入座吧,殿下今日特地將庫房裡那瓶陳年女兒紅開了送與我們喝。”一名年紀尚小的小內侍湊過來道,說話時,臉上都是笑容。

呂言還記得,這名小內官剛來明鏡宮時還戰戰兢兢,多吃一口飯都害怕被打,會小心看他臉色。

收他進來,就是為他那股雖然稚嫩,但卻有天賦的聰明勁兒。

然而這才半年,這人便被養成了這副傻樣。

“你們先吃吧,今日殿下飲了酒,我去給殿下備些醒酒湯送去。”

傻雖傻,但這世上,總要有一些傻子存在,才顯世間太平。

呂言心中暗暗劃去一筆,過了今日,他欠六皇子的恩便算還完了。

抬步匆匆離去,目標明確直至重華宮側殿。

若這世上還有誰會幫六皇子,也隻有那一人而已。

*

秋蕪殿內香氣彌漫,綠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越青君卻仍是那般不疾不徐,仿佛一點也不擔心。

綠珠不說話,他也不催促,而是悠悠開口。

“你七歲入宮,自賣自身,為了給弟弟治病。”

綠珠霍然抬頭,目光緊緊盯著越青君。

“此後多年,你多次托人送銀子給老家叔嬸,用作弟弟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幾年前,你幾次讓人送信給弟弟,想與對方見上一麵,對方卻始終搪塞,托人打聽,卻隻得到叔嬸搬家,弟弟也不知所蹤。”

綠珠聲音發顫:“殿下好心機,好手段,竟然將奴婢那點微末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抬眸看她一眼,眼中是自以為的溫柔,綠珠以為的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這些是微末小事嗎。”

綠珠在原文中固然隻是個出場沒幾次的炮灰龍套,甚至沒細寫過她的人設背景。

但越青君身為作者,在寫的時候,卻會習慣在心中將對方的背景稍作補全,讓邏輯完整。

越青君原本不確定這些並未寫出來的內容究竟會不會成為真實,但目前來看,不必再有懷疑。

“你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嗎?”

綠珠雙目微睜。

越青君麵上仍是那般淡定,“你進宮後,你叔嬸家被人強奪了田地,一家人尚且活不下去,又怎能管你弟弟。”

“他被賣給了當年買你的人。”

“進宮當了小內侍。”

綠珠麵色慘白,不肯相信。

越青君卻仍在繼續。

“因麵上有個梨渦,取名小梨子,為人討喜,算不得多好,但好歹活了下去。”

綠珠有了精神,目光灼灼看著越青君,好似在催促他繼續。

綠珠也不知這位六殿下究竟是什麼神鬼手段,她隻是想知道,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小時候會把雞蛋偷偷留給她的弟弟在哪裡。

越青君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他認了個老太監做乾爹,對方待他很好,老太監在禦膳房,他也跟著吃了油水,長了肉,長得……連他姐姐也認不出來。”

綠珠心跳停了一瞬,忽然有一道聲音,在她腦海中叫囂,停下,停下,不能再聽下去,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越青君停了停,好似在等她打斷。

綠珠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究沒發出半點聲音。

“有一回,一名寵妃要喝荔枝老鴨湯,禦膳房沒有,寵妃不好伺候,院裡隔段時日就會死人,傳膳的宮女擔心寵妃責罰,哄你弟弟提著另一份人參百合湯送去。”

“寵妃大怒,命人打你弟弟二十板子,當寵妃看向那宮女時,宮女立即禍水東引,說……”

“沒有就沒有,還拿彆的來糊弄娘娘,想來是覺得娘娘好欺負,娘娘今日可得好好立威,否則今日禦膳房,明日冰鑒司,都能小看了娘娘……”說到最後,綠珠早已泣不成聲。

分明是兩年前的事,分明在這十幾年的宮廷生活不值一提,可如今回想,她卻竟記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在昨日。

在她的攛掇下,二十大板變成了五十大板,她親眼看著,對方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淋漓。

還未打完,那小內侍就沒了氣息。

死前緊緊盯著她,死不瞑目的模樣她還記憶猶新。

原以為是要化為惡鬼來日索命,如今才明白,是弟弟認出了姐姐,但直至死亡,也未曾喚她一聲。

之前是沒機會,最後那一日,卻是不敢。

不願對方悔痛餘生,隻願對方終其一生,也不知半分。

綠珠淚流滿麵,卻是無聲,她捂住胸口,緩緩跪坐在地,渾身再無力支撐。

她想起來了,原本那日在禦膳房回她話的並非是那人,是在她要人去寵妃宮中時,對方主動請纓。

寵妃脾氣很差,但那小內侍能說會道,這才隻罰了二十板子。

不是什麼巧合緣分,他本就是為她來的。

什麼任務,什麼主子,綠珠都拋諸腦後,此時此刻,她隻是用儘全力回憶那人的樣貌,對方的模樣好似真的一點一點,逐漸清晰。

她急急喘著氣,雙目通紅盯著越青君,“殿下,多謝您幫我找到弟弟……”

“綠珠祝您永生求而不得,越想要,就越失去。”

說罷,一抹血影飛濺,不過幾個呼吸,綠珠便沒了氣息。

從前寫自他筆下的名字,如今迎來了結局。

越青君方才讓開了位置,沒讓鮮血濺在身上。

如今重新走到綠珠麵前,幽深的目光中滿是感慨和憐惜。

“分明幫了你,卻還這般咒我。”越青君搖了搖頭,“好在我心地善良,並不怪你。”

作為越青君來這個世界後,算是親自發的第一份盒飯,綠珠在越青君這裡還算有排麵,不僅有專門聊天的場地,他還滿足了她此生最大的願望,不可謂不厚禮。

越青君端起兩杯酒,一杯澆在綠珠身前。

雖然隻是小角色,但對越青君而言,這個世界隻分寧懸明與其他人,其他人之中,又隻分有用與無用。

綠珠顯然是有用之人。

都是自己的角色,自己的作品,越青君自然也心有不舍與憐惜。

他心下一歎,對著綠珠微微一笑,滿目柔情,“既然你今日想請我喝酒,那我便應了你,算是成全你我這短暫的相知相聚。”

說完,他便將那杯加料酒一飲而儘。

綠珠戲份結束,接下來是他的主場。

給綠珠的禮物如此用心,給懸明的自然不能落於下風。

他可沒有厚此薄彼。

他隻是明目張膽的偏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