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滿天烏雲如墨,沉沉壓在洛城上方。風愈加猛烈,卷起細碎的雨珠,打在城外墓園的一座座墓碑上,許夙墓前的紙錢和祭品被完全打濕,石頭也壓不住,被風吹得亂飛。
許夙墓前土還沒壓實就被雨水衝得塌了幾寸,三個黑影站在無人的墓園裡拿著鐵鍬挖著,很快少女的棺材就露了出來。一個人執傘另外兩個人掀開了棺材,裡麵的少女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口呼吸著,指甲扣著棺材壁想要坐起身來,在恢複視力以後發出了高亢的尖叫,但都被風雨的呼嘯遮掩了,沒有人能聽見。
次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路上到處都是水灘。一些小商小販早起準備著生意,就看見一個女子濕漉漉的走進了城,帶著發簪但是一頭烏發全部都濕了,發尾還滴著水。靠近一些有人看到了她身上穿的壽衣款式,嚇得直往攤後退,有個賣豆腐的大娘聲音打著顫喊她的名字,“許夙?”
那女子停下了腳步,稍稍整理了一下發絲,轉過頭一張俊臉,蒼白但魅惑人心,額頭上地碎發撩開露出了眉心的一點蓮花標誌,“大娘,我回來了。”
大娘的嘴張了又閉上,如此顫抖著重複了好多次,什麼都沒說。
有幾個小販趕著往知府大人府上跑,許夙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路邊的行人都像是被定住一樣隻是看著她,有幾個人敢小聲議論都被身邊的人製止了,看著她像什麼隨時會索命的鬼使。身後的人默默的跟著她,走到了許府門前。
許知府連官帽都沒有帶就被下人急匆匆的喊過來,他的臉色一會青一會紅,嘴唇顫抖著。正妻王氏似乎剛醒來,臉色慘白的站在許知府身後一步,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一麵想要裝作鎮定喊她的名字,撥弄著自己的佛珠。三姨娘就更是更是恐懼,縮在最後麵把她那萬千寵愛的少爺摟在自己懷裡蒙著眼睛,似乎害怕看到許夙這種不乾淨的東西,低著頭默默念著什麼。
一家人和跟著來看熱鬨的市民相對著,圍城了一個圓,許夙站在中間,咬著下唇看著他們。
其實許夙自己也覺得好笑,自從母親為了生自己難產而死,自己就沒有受到過許知府這個父親的任何好臉色,就當自己是透明人。母親雖然隻是出身小商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也帶了些金銀玉飾的家當來到府裡,母親去世後都被他收了起來,每年忌日除了自己和院裡的丫鬟這個家就沒人記得。自己生了病,許知府也是能無視就無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醫生也是隨便請的,由著那三姨娘在府裡明裡暗裡克扣自己的月銀和其他的東西。
現在這幾個人估計隻當自己是晦氣的東西,來索命的厲鬼,不過倒也沒錯。
突然死而複生的少女突然開始流淚,哭得梨花帶雨,慘白的小臉因為淚水顯得更淒慘。突然,她快步走向了站在後麵的三太太,少女因為常年患病身體單薄地撐不起衣裳,卻嚇得三太太連連帶著小少爺向後退,急急忙忙後退了幾步被絆倒坐在地上,三太太倒像是真的撞見了鬼,精致的妝容扭曲著雙手亂揮著想要阻擋她,小少爺已經跑走抱住了許知府。
“你不要過來啊!”
“姨娘,鬼差大人說我命不該絕,你說是怎麼回事呢?”少女扯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笑著,靠得太近發絲還滴著水流在了三太太脖頸上,三太太被嚇得翻了白眼胡言亂語著。“這次不是我,這次真的不是我,不是我要害死你啊,求求你放過我不要索我的命。”
淒慘的哭聲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得見,穿金帶銀的女人跪在地上不敢碰她的腿和腳,隻能不停地祈求她。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哭喊,不論是在鬼神麵前還是在人情麵前三太太都已經永不得翻身了,身旁的幾個人都被嚇得動彈不得。
許知府好不容易壯起了膽不想讓家醜外揚,他勉強擠出一個恐懼和厭惡以外的表情靠近了這副兩個女人的鬨劇,想要表現出對許夙回來的欣喜,向著女兒伸出了手。
“夙兒,你真是吉人自有天相,父親我……”他的聲音沙啞又有些顫抖,最後竟然帶上了哭腔,不知是來自於恐懼還是來自於厭惡。
“爹爹!”許夙像是終於沉冤得雪一樣撲進了許知府的懷抱,她的身上還很冰,渾身濕漉漉的,嗚咽著靠在許知府的官服上。許知府僵硬了一下摸著她的頭發,努力表現出失而複得的喜悅,卻擠不出一滴淚水,許夙在他的懷裡看不見的地方嘲諷的勾著嘴角。
隻有門外的百姓對著這副充滿怪異的景象拍手道賀著,像是親眼見證了什麼感人至深的話本故事一般。旁邊胡言亂語的三太太已經被王氏指使著下人拖了下去,用一個人的醜陋終結了這幅鬨劇。
許夙從許知府的懷裡站起了身來,理了理自己的碎發,麵向了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起來有一種詭譎的脆弱質感,她眉心的那一點蓮花印跡似乎更明顯了。
“我知道大家會懼怕我,怕我是什麼不詳之人。”她好像在儘量維持著站立的狀態,脆弱到風一吹就會倒,眼角泛紅著,“但我想說是洛州的神仙護佑了我,也會護佑洛州的每一個百姓,請各位不要恐懼我。”
人群被她這副脆弱的樣子所打動,七嘴八舌地開始寬慰著她,附和著她的話,說著洛州有自己的守護神,一時間好像這個濕漉漉的女子從不詳的亡魂變成了與神仙連接的仙女一般。不知是誰在人群裡說了一句“仙女”,人們七七八八地開始叫著她“仙女”,說著這是大吉的征兆。
許夙裝作慌亂和羞澀的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已經有些受用的許知府,對著府前聚集的百姓跪下磕了一個頭,大家慌慌忙忙來扶她,更顯得這個死而複生的女子柔弱又無害。
在許知府讓大家散去,讓許夙好好休息的時候,許夙瞥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後的黑衣男子。
一場盛裝出席的戲曲的頭回演好了。
許夙跟著父親回到了大堂,其他幾個人似乎還驚魂未定,連許知府都還恍恍惚惚的,他趕緊讓丫鬟領著許夙回去洗個澡換一副衣裳,其餘幾個人除了已經瘋掉被拉到自己院子裡的三太太都呆若木雞地坐在大堂。
蕙竹穿著一身白的喪服跑出來,許夙才反應過來自己“死”了,剛剛那幾個人也隻是穿了深色的衣裳,甚至還繡著暗紋,府裡麵除了自己偏僻的小院之外都一切正常。小姑娘又驚又喜,沒什麼猶豫就拉著她的手,大概是因為驚訝手也冰涼,不過比她的還稍微熱些。
“小姐,奴婢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姐了!”她攙扶著自己往院裡走,聲音有些顫抖,麻利的推開了貼著白紙的院門。
“你怎麼敢想還能見到我的,豈不是要等本小姐變成鬼了?”逗弄著蕙竹,瞥見了房間一角窗戶邊被新放上的桃木擺件,麵色一沉。
“小姐說什麼胡話,隻是小姐去得太突然,我就……”小姑娘越說眼睛越紅,“我就知道是三太太搞得鬼,她真的是太歹毒了。”
“這次還真不是她。”想到三太太剛剛的慘狀,許夙無聲冷笑了一聲。
“不是她,怎麼可能?她都被小姐嚇瘋了。”
“嚇嚇她的,她自己心虛。”許夙順著濕漉漉的發絲流下來的水,目光又瞥向了那窗口的桃木擺件,“水熱好了嗎,我好冷啊。”
泡在浴桶裡撩著花瓣,發著呆想著自己昨晚的經曆。
許夙昨晚被挖出來以後突然驚醒,隨後就陷入了從缺氧到恢複供養的咳嗽中,等恢複神智才發現三個男的圍著她站著,她第一反應以為已經到了陰間,天太黑那幾個看不清那幾個男人的臉,她似乎因為已經死去了竟然大膽了不少。
“大人,要投胎怎麼走?”她的聲音因為被埋了一天還有些沙啞,說幾句話就咳嗽幾下。
替她打著傘的男人發出了嗤笑的聲音,像是她說了多麼可笑的話,站在她正對麵拿著鐵鍬的男人似乎挑了挑眉,“想活命就爬出來和我走。”
被埋了一天的大腦讓許夙沒辦法思考,她掙紮著狼狽地爬起來,對麵的那個男人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懷裡,接過了傘替她打著,雨水流到了他的另一邊肩膀上。許夙抬頭隻能看到男子刀鋒般的下頜線,那男人低頭看了看她,掐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頭看著自己。
“兩條路,今後一切聽我的,或者現在把你埋回去。”
許夙急忙點頭,冰涼的手覆上他的手腕,她才剛剛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死,甚至說死而複生,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被活埋回去了,這男的再危險難道能有閻王爺危險,活下去才是自己最大的本錢。
男人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勾了勾唇角,鬆開了她的下巴將她往懷裡攬了攬,攏她到懷裡,確保傘能遮住兩人,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隻是靜靜看著另兩個男的把刻著“許夙”的墓又埋回了原樣。
三個人將她帶回了城外不遠處的一個客棧,進了房間讓她坐在凳子上,沒讓她換衣服,壽衣濕漉漉的裹在身上,她被凍得直哆嗦,那三個男人倒是脫掉了黑色的雨披,一個人給她拿了一件狐皮襖子披在身上。為首的那個男人清冷矜貴,如果不是他剛剛威脅自己要活埋她,她真的會覺得是什麼世家公子之首。
“吃了。”站在為首男子旁邊的男人從腰間的錦囊裡拿出了一粒藥丸。
許夙沒什麼猶豫,就著熱水喝了下去,把那一杯熱水都喝乾淨才覺得身子暖和了一些。
“這個藥能續七天你的命,若七天內斷藥就會七竅流血而亡。”那個拿藥的男人似乎對於她的毫不猶豫有些讚歎,“所以乖乖聽話,不然你死的時候連個墓碑都沒有,隻能化成孤魂野鬼。”
“那你們……需要我做什麼?”許夙強裝鎮定看著為首的男人,那男人的墨眸好似深不見底,被她盯著也一句話都沒有。
“年初宮中星官預言會有蓮花神女降世,你隻需要按照我們的指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給藥的男子看起來像是軍師門客,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墨會在暗中保護和引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問他。”
當時笑她的那個男人站在房間角落點了點頭。
“可是……這怎麼演,什麼蓮花降世。”
墨麵無表情的上前扣住了她的身子,門客上前撫摸著她的眉心,拿出一副烙印的器具。
大雨傾盆之夜,客棧傳出來淒慘的尖叫。
神女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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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許夙帶著水液的手指摸著眉心的蓮花,沒有掉色,好像還有點紅腫一碰就疼。
屏風後麵響起輕輕地敲擊回應著她,示意人就在。
“今晚把那些桃木擺件都放到許知府房間去,嚇一嚇那老不死的。”
墨聽到她的話似乎愣了一下接著輕笑了一聲,隨即又恢複了深沉的樣子,“我的任務不是陪你裝神弄鬼搞惡作劇。”
“你覺得那多疑的老頭現在是信服多一點還是覺得我是晦氣的東西多一些,你們的策劃不會連個知府都騙不了吧。”揉碎了浴桶裡的玫瑰花,聽到屏風後沒什麼動靜,人大概已經走了。
還挺好使,許夙勾了勾唇角。
“小姐,你洗好了嗎,老爺說肅王來了在大堂想見小姐。”蕙竹在外麵詢問著。
“好了,你進來吧。”許夙眼下一沉,心想看來這出戲的主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