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寨每次吃席都隻有前半段在吃飯,而最終都會以拚酒拚到不省人事告一段落。
大家喝嗨了,什麼話都往外禿嚕。
有的開始憶往昔崢嶸歲月,有的感歎世事無常。
還有的三三兩兩抱頭痛哭起來。
這幫人喝高興了,就該賀聽瀾倒黴了。
寨子裡大多是性情豪邁的漢子,一上頭就拉著賀聽瀾灌他酒。
“大當家,當年多虧你救我一命,不然我早就被丟到哪個亂葬崗了。我敬你一碗!”
“大當家,要不是你給我一條活路,我可能就混不下去當流寇去了。我也敬你一碗!”
“還有我,知道大當家不樂意聽肉麻的話。那就話不多說,都在酒裡了!乾!”
賀聽瀾今晚似乎興致也很高,來者不拒,一碗接著一碗地喝。
他麵前放著一個到膝蓋那麼高的大酒壺,傅彥覺得他至少喝了有半壺了。
傅彥有些看不下去,站起來要幫賀聽瀾擋酒。
“不用你擋!”賀聽瀾扯著傅彥地衣袖往下拽,“給我坐下!”
行吧,還挺霸道。傅彥心想。
“咱們接著喝!”賀聽瀾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喝到最後山匪們都暈暈乎乎的,直呼喝不動了,歪七扭八地癱在凳子上和桌子上。
賀聽瀾也趴在桌子上,沒什麼反應。
傅彥推了推他,“你還醒著嗎?”
彆喝出事了,就算是年輕也不能這麼喝啊。
賀聽瀾擺了擺手,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特彆特彆清醒……唔……”
得,還清醒呢。
傅彥哭笑不得地把賀聽瀾架起來,“走,送你回屋休息。”
“嗯……我不要回屋,我還能喝……”賀聽瀾一隻手搭在傅彥肩膀上,另一隻手胡亂地撲棱。
“還喝呢,也不看看自己喝成什麼樣了?”傅彥直皺眉,態度強硬地把賀聽瀾從席上帶走了。
誰知道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後,賀聽瀾突然站直了。
他伸著脖子往後瞧了瞧,然後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嘿嘿,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賀聽瀾一拍傅彥的肩膀,拉著他就往寨子裡頭跑去。
傅彥:???
隻見賀聽瀾健步如飛,跑得十分穩當,根本就不像醉倒了的樣子嘛。
“你剛才是裝醉?”傅彥詫異道。
“對啊。”賀聽瀾得意地說,“他們二十多個人灌我一個人,簡直不講武德!我肯定不能老老實實被他們灌。”
“可是你喝了那麼多烈酒,竟然還沒醉,酒量可以啊。”
傅彥心說賀聽瀾喝的那些換做任何一人估計都要當場睡過去了。
“誰說我喝的都是酒了?”賀聽瀾笑嘻嘻地說,“其實是喝了個水飽。”
“不對啊,”傅彥撓撓頭,努力回憶著,“你跟他們喝的都是從同一個酒壺裡倒出來的,如果是水,他們怎麼可能喝不出來?”
賀聽瀾停了下來,神秘兮兮地問:“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壺,叫做兩心壺?”
傅彥搖搖頭。
“就是壺裡麵有兩個空間,一半是酒,一半是水。把手上有個按鈕,按下去倒出來的是水,不按倒出來的是酒。”
傅彥恍然大悟,懟了賀聽瀾一下,“真有你的。虧我還幫你擋酒,合著都是你演的?”
“我這叫靠智慧脫身。”賀聽瀾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這壺不會也是你自己做的吧?”傅彥覺得賀聽瀾能鼓搗出什麼新鮮玩意都不奇怪了。
“對啊,”賀聽瀾點點頭,“就是在咱們一起去的那個製陶店做的。”
傅彥失笑,“你剛剛說要帶我去個好玩的地方,是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賀聽瀾又拉上他,繼續往寨子深處跑去。
夜晚的無名寨靜謐非常。
抬眼望去,月明星稀,銀瀑般的月輝傾灑而下,散落在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上。
大概是他們身處山巔的緣故,傅彥覺得自己離星空如此近。
入雲峰上看到的星星,好像比在金陵城看到的還要大、還要亮。
這裡沒有山腳下的蟲鳴鳥叫,所以傅彥能聽到的隻有二人奔跑時的腳步聲、呼吸聲,還有……
他自己的心跳聲。
清新的空氣中伴有淡淡花香,是一種他叫不出名字,但是卻很令人著迷的香氣。
傅彥在心中默默叫它為“無名寨的花”。
很快,二人跑到一座小房子跟前。
賀聽瀾從門口取了一根長長的蘆葦杆,對傅彥道:“抓緊我!”
傅彥不明所以,但是照做了。
緊接著賀聽瀾用輕功一躍而起,飛到了屋頂上。
傅彥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在屋頂上站著了。
“你又要上房揭瓦?”
“猜對啦!”賀聽瀾揮了揮手中的蘆葦杆,“咱們偷酒喝。”
說罷,他蹲下來,掀開一片瓦片,然後把那根長長的蘆葦杆伸下去。
賀聽瀾趴在洞口觀察了一會,然後精準地把蘆葦杆伸進了一個酒壇子。
“嘿嘿,成功!”賀聽瀾迫不及待地用力吸了一大口。
“好喝!”他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你也快嘗嘗!”賀聽瀾把蘆葦杆遞給傅彥,期待地看著他。
傅彥接過來,也吸了一口,卻什麼都沒喝到。
“嗯?”傅彥疑惑地往蘆葦杆裡瞧了一眼。
難道是堵住了?
賀聽瀾哈哈大笑,“蘆葦杆這麼長,你得狠狠吸一大口,要不然肯定喝不到啊。”
傅彥覺得有道理,於是他卯足了勁,深吸一口氣。
然後咬住蘆葦杆的一頭,用力往上吸。
一股清冽甘甜的果酒香在口中滿溢開來。
傅彥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怎麼樣,是不是跟以前喝過的都不一樣?”賀聽瀾問。
“好喝!”傅彥道,“這是什麼酒?我以前怎麼從未喝過?”
“是紅果甜釀。”賀聽瀾說,“今年新下來的紅果,最適合泡酒了。”
說著,他又吸了一口,砸砸嘴,抱著蘆葦杆在那叨咕:“我還在長身體,不能喝太多烈酒,要喝甜甜的果酒……”
傅彥看他這副模樣怪好玩的,不由自主地笑了。
“論果酒的話,我隻知道有葡萄、桑葚、枇杷、青梅、桃子、杏子和楊梅,還從未聽過紅果也能泡酒。”
“不過這味道確實驚豔。”傅彥感歎道,“你是怎麼發現這種喝法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喝過了。”賀聽瀾在屋頂上躺了下來。
“小時候我娘最喜歡喝紅果甜釀,那股清甜味把我饞壞了,我就鬨著也想喝。”
“我娘說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頂多讓我舔一口,再多就不能喝了。”
賀聽瀾說到這兒樂了,“所以我就想出來了這麼個餿主意。”
“我娘不是把酒放在上鎖的倉庫裡嘛?那我就爬到屋頂上,用蘆葦杆偷酒喝。”
“那時候我被自己聰明得不行,趴在屋頂上喝了個飽。”
傅彥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我猜你後來一不小心醉了,在屋頂睡了一晚。”
“靠!你怎麼知道的?”
傅彥挑眉,“很明顯。”
“然後第二天一早我娘發現我躺在屋頂,酒壇子裡的酒少了一半。”
賀聽瀾歪頭又吸了一大口酒,“當天我可慘了,我娘剛揍完我,我師父剛好回家。”
“他本來還關心我來著,聽說我偷喝了半壇酒,氣得也揍了我一頓。”
“噗。”傅彥忍俊不禁,“該你的!”
賀聽瀾這次沒有回懟他,而是把蘆葦杆遞了過來。
傅彥欣然接過,也喝了一口。
“不過在無名寨你是老大,沒人管得了你,你乾嘛還要偷酒喝,為什麼不直接進庫房拿走一壇?”
“因為這樣會讓我想起小時候。”賀聽瀾說。
“小時候也是這樣,一邊偷酒,一邊躺在屋頂上看星星。”
他凝視著上方的星空,那一瞬間他的雙眸比漫天星子還要亮。
傅彥扭頭望著賀聽瀾,一時間有些出神。
“後來在寨子裡我也試過幾次,但總覺得沒有小時候的味道了。”
傅彥的心緒有些亂,不假思索地就問出了口:“也是和彆人一起嗎?”
“沒有啊。”賀聽瀾詫異道,“之前我都是一個人來的。”
隨即他衝傅彥笑笑,“你是第一個。”
傅彥覺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我還挺幸運的啊。”他慢慢說道。
二人把蘆葦杆傳來傳去的,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覺喝光了整整一壇酒。
“誒,喝沒了……”賀聽瀾自言自語地嘟囔道。
“我再找一壇。”
傅彥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賀聽瀾莫名其妙,抬眼疑惑地看向傅彥。
“咱倆都醉了,再喝下去一會下不去了怎麼辦?”傅彥擔心道。
“嗯……”賀聽瀾明顯遲鈍了很多,半晌才點點頭,“你說得也對。”
他把蘆葦杆往下一丟,把被掀開的那片瓦片重新放回原位。
“那就不喝了,咱們看星星!”
賀聽瀾將雙手枕在腦袋底下,翹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晃著。
“你看,今天月亮好圓!”賀聽瀾突然興奮地指了指月亮。
“今天是中秋,月亮當然圓了。”傅彥失笑。
這家夥果然是醉了。
“對哦!”
二人都笑了,十分默契地誰都沒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夜空。
半晌,賀聽瀾開口:“鬱文嘉,你想家麼?”
傅彥有些發怔。
他想家嗎?
他隻知道自己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最終要回到金陵城,做回傅氏長公子。
可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去。
或者說,他沒想過這個問題。
見傅彥沒有回答,賀聽瀾翻了個身,側躺著,一隻手托著臉,專注地看著傅彥。
“你如果想家了,我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你醉了,喝醉的人說的話不能當真。”傅彥失笑,“明天醒來你肯定反悔。”
賀聽瀾立刻反駁:“我沒醉!”
“那你不怕我出去之後就把寨子給賣了?”
“嗯……”賀聽瀾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突然坐起來,用自己的右手小拇指勾住了傅彥的。
“你跟我保證,絕不把寨子的事透露給任何人!”
傅彥搖搖頭:“我保證不了。”
“給你機會你還不珍惜,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賀聽瀾賭氣地試圖甩開傅彥的手。
誰知道他一下子還沒甩開,反倒被傅彥勾得更牢了。
賀聽瀾剛要起身,卻被慣性給拽得沒坐穩,結結實實地栽在了傅彥身上。
二人的臉僅相隔一寸,近得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彼此都有些遲鈍,誰都沒說什麼,誰都沒做什麼。
同樣的,誰都沒有推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