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1 / 1)

痛。

渾身都痛。

灼熱悶厚的空氣一點點吸走身體裡的水分,每呼吸一下喉嚨裡那種乾裂感就更重一分。

傅彥艱難地睜開發黏的眼皮,掙紮著坐起來。

此時正值七月,半下午時分熱得要命。

這個時候人們能貓在家絕不出門,特彆是那些富豪高官,恨不能在屋子外建一圈水簾躲在裡麵,邊扇著扇子,邊吃著酥山喝著冰鎮糖水。

然而,這位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傅彥,卻在齊梁兩國邊境的正陽關外苟延殘喘。

戰場還沒來得及清理,處處都是屍體和無數條蜿蜒的血跡,像蛇一般。

傅彥大概是昏迷了好一陣,花了好一會才回憶上來之前發生了什麼。

一個半月前,自己前往大齊拜訪同門師兄,順便為父親傳話,向大齊表達了暫且放下兩國恩怨,聯合對抗北疆的意願。

然而此次會談並不理想,他便提前回國。

九天前,傅彥啟程,打道回府。

然而就在自己剛剛越過兩國邊界,回到大梁境內之時,卻遭到了一夥不明身份的刺客的追殺。

父親為他配備的護衛都是百裡挑一的高手,人數上也遠多於刺客,本來是必贏的局麵。

可是傅彥清楚地記著,他在暈倒前突然感到背後一疼,顱內嗡嗡作響,隨即愣是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傅彥明白,能從背後偷襲他的絕不是刺客,那便一定是內鬼。

至於具體是誰派來的,他不知道。

但縱觀整個大梁,敢算計他、並且他的死對其有好處的恐怕也沒幾個人。

傅彥把壓在腿上的屍體搬開,剛要站起來便連帶著背後的箭傷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皺了皺英挺的長眉,呲牙咧嘴地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給自己挨了一刀的大腿做了個簡單的包紮,後背那處實在不好對付,就先這麼著吧。

傅彥隨手拿了一把卷了刃的刀當拐杖,一瘸一拐地試圖走出這片屍橫遍野的修羅地獄。

由於天氣悶熱,部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什麼禿鷲蚊蟲一窩蜂地湧來爭先恐後大快朵頤。

傅彥狠狠地皺了皺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很想吐,但是乾嘔了幾下卻什麼都沒吐出來,胃裡早就空空如也,如今被這股子腥臭味一攪合簡直是酷刑。

眼不見心為淨,眼不見心為淨……

傅彥一遍遍給自己心靈上的安慰,強忍著身體各個方麵的不適走了兩個多時辰,才感覺空氣清新了些許。

雖然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在一片森林中七拐八拐,走出來發現眼前是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

傅彥站在山腳下,仰頭便能看到高聳入雲的青山,大片的晚霞像是把山峰削去了一個尖,將烈火一般的光灑在山腰上,染得一片赤紅,不仔細看還以為走水了。

傅彥對著高山驚歎了一會,作為一個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踏出金陵城的人,他從來都隻在書上見過這種壯觀的景色。

如今親眼所見,覺得文字頂多能描繪出實景的十分之一瑰麗。

正感歎著,遠方突然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

“這有腳印!”

“去那邊看看!”

不好!傅彥心想壞了,八成是刺殺他的第二波人趕來,發現他跟一個護衛換了衣服,又追了上來。

他大爺的,還給不給活路了!

傅彥咬咬牙,往山上跑去。

至少那層巒疊嶂的樹能擋一擋他,傅彥心想,運氣好的話或許有個獵戶在山上歇腳什麼的,救他一命。

不過他忽略了一點,自己一動身就驚動了在樹上打瞌睡的鳥兒,瞬間呼啦啦地飛起一大片。

“在那邊!給我追——!”

傅彥顧不上傷口帶來的灼痛感,不要命地往山頂跑。

他走的是一條極其不規則的小路,路上布滿青苔,滑得很,害得他踉蹌了好幾次。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傅彥感受到耳邊一陣寒風飛過。

刹那間,他本能地往旁邊一躲,結果腳底打滑,狠狠跌在地上。

傅彥用餘光瞥見一把匕首“噔”地一聲深深紮進樹乾。

傅彥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個黑影罩在自己頭頂,並且離自己越來越近。

那一刻他再次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傅彥飛快轉身,舉起了手中的破刀,抱著破釜沉舟的勇氣準備拚死一搏。

然而就在黑衣刺客手中的劍刺向他的那一刻,一束銀光“嗖”地閃過,刺客應聲倒地。

其餘的刺客顯然慌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竟還有彆人出現。

還是個練家子!

然而還沒等刺客們看明白來者何人,那半路殺出來的“不速之客”便三下五除二放倒了所有人。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出招的,此人身影如鬼魅一般,身手極快。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已經躺了九具屍體,還有一個垂死掙紮的,痛苦地扭得跟條蛆一樣。

傅彥趁亂趕緊逃離現場,他拖著傷腿挪到了一棵大樹背後,喘著粗氣,還沒從剛才驚心動魄的打鬥過程中緩過來。

這時他才忽然發現,來的不隻高手一個人,還有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男人躲在高手身後的樹林子裡。

和傅彥一樣,他們也震驚地觀望著高手方才以一敵十。

傅彥靠著樹乾,打量著這位突然出現的高手的背影。

此人體態極佳,腰背筆挺,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動作矯健又輕盈。

此刻,高手正用劍尖抵著僅剩的那名刺客的脖子,厲聲問:“何人派你來此?”

刺客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狠戾。

“老大,他要自儘!”

高手眸光一凜,迅速俯身去鉗刺客的牙關。

然而為時已晚。

刺客狠命咽下了藏在齒間的毒藥,立刻七竅流血中毒身亡。

“死透了……”

剛才被稱作老大的那個高手歎了口氣,然後風流倜儻地吹了聲口哨,朗聲道:“都出來吧。”

躲在樹林裡的幾個男人紛紛躥了出來。

“先搜身,然後把屍體都抬回去燒了。”高手淡定地吩咐道,“注意點,一點痕跡都彆留。”

“好嘞老大!”

高手一邊說著,自己也彎下腰來,在一個刺客的衣服裡摸來摸去。

“真掃興,連根毛都沒有。”高手頗有些不滿地嘟囔。

“誒老大,這些人到底什麼來頭啊?”

“不知道,反正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哎喲我還沒回過神兒來,老大剛才那幾招也太威風了,我眼睛都跟不上,老大就‘欻欻’幾下全給他們削了,哥兒幾個佩服!”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咧嘴笑道,對他的老大佩服得五體投地。

“哼,雕蟲小技,就當活動筋骨了。”高手語氣狂傲,他的聲音其實很年輕,通透又清亮,卻能在無形中給人帶來壓迫感。

高手摸了半天啥也沒摸出來,百無聊賴地站直了身體,從腰間取出一條汗巾,仔細地擦拭著他的寶劍。

那是一把銀亮的長劍,慘紅的斜陽映在上麵,照出凜凜寒光。

奇怪的是,這把剛剛殺死了九人的劍刃上竟無一滴血珠!

傅彥曾經聽過一些江湖傳言,說是“殺人不沾血”乃是評價一把劍的重要標準之一。

如此看來,這把劍不是由特殊材質工藝鑄成,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傅彥倒吸了口冷氣,手持名劍、武功高強、出沒在山裡的人,到底是什麼人?

那幾個人似乎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在傅彥身上,當他是空氣似的。

也是,他都傷成這樣了,確實構不成什麼威脅。

傅彥被無視了,有些尷尬,但對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便一瘸一拐地從樹後走出來,衝剛才救他的高手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頓時七八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傅彥。

幾個人愣了一下,然後瞬間爆發出驚雷般的笑聲。

傅彥很困惑,他們在笑什麼?

是自己現在的形象過於狼狽了嗎?

那位高手也“撲哧”一下笑出聲,轉頭看傅彥,“你剛剛叫我什麼?”

傅彥抬眼,對上了一張明朗的笑臉。

這位高手是一個胡服少年,身量頗長,然而看臉還是個十六七的半大孩子,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

少年生得唇紅齒白、鼻梁窄挺,一雙又大又有靈氣的眼睛笑得彎了起來,眼下臥蠶飽滿,看起來有些調皮。

他穿著一套勁裝,短衣窄袖、羊皮氈裳、玄色革靴。濃密卷曲的長發一部分被打成一股一股的辮子,用銀發扣束起來,剩下的散著,隨意披在身後。

少年抱著雙臂,笑意盈盈地走向傅彥,“我活了十多年頭一回被人尊稱前輩,聽起來可真不錯……你再叫一聲我聽聽!”

傅彥皺眉,雖說這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該這麼想,但是他此刻的笑容怎麼看起來有點欠揍?

少年不再逗他,斂了斂笑容:“在下賀聽瀾,是無名寨的大當家,”說著伸手往山頂一指,“喏,爬到頂就是。”

他打量著傅彥,疑惑道:“閣下是何人?何以來此地?又為何遭人追殺?”

這少年竟是山匪頭頭,傅彥暗道,不太像啊。

看來自己以前還是刻板印象了,總覺得這些山匪、土匪都是凶神惡煞的老大粗。

傅彥留了個心眼,用自己母族的姓和早已取好的表字拚了個假姓名,“在下鬱文嘉,遊曆在外,不幸遇上了仇家,幸得郎君出手相救,這才得以保命。”

賀聽瀾敏銳地捕捉到了傅彥言語中一瞬間的猶豫,皺了皺眉。

一般在荒郊野嶺遇上身手好的人大多都會以“俠”或者“閣下”相稱,這是江湖人的習慣。

然而這位“鬱文嘉”張口就稱他“郎君”,顯然是習慣了王親貴戚、高官富商之間的稱呼。

賀聽瀾暗道此人來頭不簡單,表麵上卻大咧咧地衝他一擺手,“不用客氣,舉手之勞嘛。”

然後他晃悠到了傅彥身側,盯著傅彥背上插著的那支箭直搖頭感歎,“不過你這傷也太……”

還沒等他評價完,傅彥隻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然後體力透支地暈了過去。

“誒誒誒——!”賀聽瀾一驚,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傅彥。

周圍的山匪跟班:“老大,這……”

賀聽瀾:“……”

“算了,幫人幫到底嘍。”賀聽瀾將傅彥背上的箭折斷,隻留一小截箭杆在外麵。

然後他認命似的扛起傅彥,有條不紊地指揮起來:“六子,阿戇,你倆搬獵物,其餘人抬屍體,阿順先一步回寨子,備好剪刀、針線、烈酒和金創藥送我房間去,順便打點熱水。時辰不早了,大家麻利點兒,爭取天黑前趕回去。”

一群山匪得了命令,飛快地忙起自己的活兒,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沿著崎嶇山路往山峰走。

“萬民之福,普天同慶,我無名寨又添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