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夜晚,沈容刀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她什麼也看不見,起身時“哐”地撞到腦袋,頓時眼冒金星。認真摸索一番,發現這空間異常狹小,腦中頓時蹦出“棺材”兩個字。
棺材通常用無數釘子封死,但活人總不能被棺材憋死。
沈容刀憋了一大口氣,用上吃奶的勁兒將棺材蓋一推。
棺材蓋過於絲滑,直接錯開一個身位。沈容刀差點搶過去,還沒緩過這口氣,傾瀉而下的泥土就撲了她滿嘴滿臉。她一連咳嗽幾聲,才探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人還沒有冒頭時,先一步扒上了棺材蓋。
緊接著,另一隻手也扒了上去。
月光照進墳坑,落在她沒有血色的指骨上,那指骨僵硬地動了動,終於借力,自棺材中緩緩拉起她的頭顱。
黑色的頭發,白色的臉,以及久不見天日的瞳孔中,那隱約搖晃的光影。
一陣風吹亂她的頭發,又遮住她的臉。在看見這天地之前,她先觸摸到了它的氣息。她嗅到風的寒意,聽到樹的婆娑,緊接著,震耳欲聾的尖叫穿透了她的全部感官。
“啊啊啊啊啊——”
沈容刀撥開亂發,眯著眼睛看到了不遠處幾個人影。那幾個人影正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一邊跑一邊驚恐回頭,大叫:“鬼啊啊啊啊——”
沈容刀爬出了棺材。
她眨眨乾澀的眼睛,在一陣寒風中恍然,也連滾帶爬地跑出去,自歪歪扭扭中找到平衡,大叫:“等等——”
狂奔的幾個人把兩條腿掄成了車輪,狂追的沈容刀把兩條腿倒騰得足下生風,終於乘風而起,猛撲出去,遙隔三丈,把最後一人撲倒在地。
那人狠狠啃了一口泥,按著地麵要起。
沈容刀屁股一蹾,把她蹾回地上。
“饒命!”那人舉起手來。
沈容刀坐在她身上呼呼直喘,半晌,開始扒她衣裳。
沈容刀穿著和季節格格不入的單衣,剛出墳就感到冷風刺骨,這會兒毫不留情把對方的棉衣穿到自己身上,屁股底下的人不敢反抗。
沈容刀吸了吸鼻子,還覺得冷,又開始扒她的棉褲。屁股剛剛抬起,底下的人突然向上一拱,沈容刀猝不及防搶到地上,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躥出去老遠。
棉褲還被沈容刀死死抓在手裡,人已經跑了。
在穿褲子和追人之間,沈容刀選擇了前者。
穿好一身棉服,沈容刀盤膝而坐,感慨一聲:真冷啊。
身上有了熱氣,她慢吞吞地走回墳坑。
這是一片墳場,土包一個挨著一個,有的立了木碑,有的乾脆插根樹枝,隻有沈容刀的墳包前立了塊無字碑,看不出什麼材質,頗具欺騙性。那些人大概奔著這墓碑才挖了她的墳,結果墳裡隻有一個詐屍的沈容刀。
沈容刀這會兒還不是沈容刀。給自己取名字是幾天後的事情。
那會兒她剛剛填飽肚子,懷裡揣著下一頓飯,在街頭遊蕩。
冬日午後的陽光斜照下來,她不經意間低頭,為晃動的光斑吸引,抬頭時見到了寒風中蓊鬱矗立的樹。
她踩著粗糙的樹皮爬上去,枕著手臂躺在樹杈間,蹺著二郎腿,看天上飄過的雲彩和遠處寬闊的河水,伴著徐徐清風與粼粼波光,不知不覺迷蒙雙眼,遠處隨風飄來的樂聲,似也伴著流水浸在她耳畔,悠長綿邈地唱:“誰謂河廣?”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
誰說河水寬廣,分明一片葦葉也能飄到岸旁。
誰說河水寬廣,卻載不動一葉扁舟流向遠方。
沈容刀睜開了眼。這歌聲繚繞著,不知響了多少遍,可唯獨這一聲莫名地穿過漫不經心、穿過昏昏睡意,直達心底,霎時間,不知究竟發生什麼變化,隻覺心神靈明,升起一點慨歎。
同一條河流,之於葦葉,則可橫渡過江;之於小舟,卻寸步難行。
世間之事,莫不如此。有無相生、難易相成……
沈容刀截斷了思緒。
她起身望向聲音來處,斷定是尋常人家演奏的一首平平無奇的思鄉曲,能無端牽起她許多念頭,隻能是因為她自己。
她的記憶出了問題,記得知識,卻不記得曾經經曆。就像她記得要有錢才能買飯,卻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又因為不記得曾經學過,也常常記不清自己會些什麼,隻在某些時刻有所觸動,試圖追思,記憶卻跟上了鎖似的,紋絲不動。
聽到《河廣》時,又是這樣。
“啊。”沈容刀又躺回去,晃著二郎腿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晃出腦袋,又愉快地決定容刀為名,水名為姓。
至於那些魚鉤一樣釣著她的過往,去了便去了。眼下還是填飽肚子更重要。
填飽肚子不容易。田裡無事可做,沈水部分封凍,商人不要黑戶。她扛了幾次麻袋,入不敷出,租不起房子,就從彆人身上薅來的衣服疊穿保暖,饑一頓飽一頓的,就從彆人身上薅銀子來買飯。
熬過這一個月的沈容刀,已經憑借著高超的本領,成為一名慣偷。
自從某次挨揍的時候從手裡甩出一道火線,她就打開了新世界,暗暗瞄著路上行人,練出絕佳眼力,一瞥能看出誰是修士。
她從倒黴修士身上薅來了第一個儲物袋,拋在手中,做出決定:還是偷修士更有趣些。
然後她又被抓了。
偷來的儲物袋隻剩下儲物袋,錢花光了。在接受了一番嚴肅教育後,沈容刀承諾金盆洗手,再不偷竊。
沈容刀改行了。她承諾賠錢,認真籌謀一番,找了家店鋪,憑借手中火焰,成功結成友好同盟,由店家提供基本飲食,而她隻負責——裝乞丐。
沈容刀找到了真正的致富之路。天木宗附近的乞丐待遇極好,根本不用套路,隻憑好人施舍就能吃喝不愁。
但她堅持按原計劃執行。無她,內心蠢蠢欲動,總想搞出點事情。
“你確定這樣能行?”店家大惑不解:“這兒離天木宗那麼近,人家不去找正兒八經的修士,還能盯上一個乞丐?”
“裝乞丐的修士能叫乞丐嗎?”沈容刀道:“那是修士。”
店家道:“那你還不如直接亮出修士身份。”
沈容刀很想。但她怕挨揍。在天木宗門前裝修士,那不是班門弄斧,一旦鬨出糾紛,她還要命不要。但乞丐就不同了,她裝她的乞丐,非有人找上來說她是修士,那怎麼能是她的錯呢?
乞丐就這麼裝下去了。每天跟店家蹭吃的,卻好像餐風飲露,偶爾暴露出點火苗,卻好像怕人發現。
她已經盯上了牆角裡的那個傻子。天天貓在那裡,以為自己沒有發現,其實沈容刀連她的呼吸聲都能聽見。可這人太耐得住性子,幾天都不主動出來送錢,沈容刀和店家商量了一下,決定下一劑猛藥——找人來給她送錢,偷偷摸摸的,就想那傻子看見。
傻子看見了。傻子學會了。傻子真的來到她麵前,主動請她吃飯了!
沈容刀沒點什麼貴的。今日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決定著她拿到手裡的剩下多少錢。
沈容刀微笑著,目光親切友善。
她盯著對方摸索錢袋的動作,腦中飛快彈出最佳方案。隻需要等傻子吃完這頓飯,那錢袋就能落到她的手裡。
這頓飯磨磨蹭蹭地來到尾聲,傻子斟酌許久,緩慢開口,吐出了第一句話。
之後,順理成章的,錢就該落到她手裡了……
突然,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好家夥!”
沈容刀抬頭。
一道人影撲過來,一把攥住她手臂拎起來,目光灼然:“我一直在找你呢!”
沈容刀目光微揚:“這位朋友,請問找我何事?”
“嘿。不認得我了?”來人冷笑:“你這個小賊!”
“認錯人了吧。”沈容刀說。
“你化成灰了我都認得出來!”來人聲音高亢,唾沫星子亂飛,道:“偷了我的東西還敢不認?”
“這位朋友,”沈容刀環顧四周,見所有人都看向這裡,道:“沒有做過的事情,我不怕與你對峙,但是店家恐怕有些為難。不如我們出去詳談。”
來人冒火的目光盯著她,半晌,按捺下去,拎起她轉身。
“哎!”傻子趕上幾步攔在她們前麵。沈容刀暗暗將順手牽羊的錢袋往袖口裡藏了藏。
傻子一無所覺:“你要帶她去哪兒?我和她——啊!”
來人一搡,她狠狠摔了個跟頭,圍觀的人呼啦一下散開。店家猶豫著,也沒敢出麵。
來人拉著沈容刀去了巷子裡,把她摜到牆上,一掌拍在牆壁擋住她去路:“這兒沒人了。東西呢?”
這兒的確沒人,那些人也不敢跟上來。沈容刀放鬆了身體問:“什麼東西?”
“哈。”來人咧嘴,高大的身形傾下來,投下的陰影將沈容刀遮得嚴嚴實實,壯碩肌肉散發的熱力噴薄而出,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
“最後一遍。”來人將另一掌打開抵到她鼻子前麵,目光銳利:“給,我。”
沈容刀說:“沒有。”
“你敢!”來人一掌拍向牆壁,蛛網般的裂痕向四周延伸,直到沈容刀的後腦勺,伴隨而來的是蕩開的極細微的波動,收斂,但仍放肆,吹動沈容刀耳畔碎發。
沈容刀的眸光隨之波動。來人打著赤膊,她輕易能看到對方胸前虯結的肌肉,而方才被挾製時,她也見識到了這身肌肉的實力。
她的身體較常人強勁,但在來人麵前,全身的力量都敵不過那舉重若輕的一拎,連靈脈都仿佛被截斷,喚不起半點波瀾。
她靈力低微,卻第一次直麵強敵。若不是找死,怎麼可能偷到這人身上。
沈容刀肯定地說:“我從未見過你。”
“你敢說沒見過——”磅礴的怒氣要燒到沈容刀臉上,聲音卻戛然而止。
來人臉上出現片刻空白。動了動脖子,改口:“但你肯定見過我的儲物袋。”
沒見過人卻見過東西,總不會是偷了小的來了老的吧。
沈容刀不禁微笑:“儲物袋我見過很多,不知道哪一個是你的?”
“你還真是沒少偷啊。”來人嘲諷一聲,鬆開了對沈容刀的桎梏,直身說:“我的儲物袋上有個‘風’字。”
沈容刀想了想,發現自己當真見過這麼個儲物袋。她忘記了它的來處,但還記得它的去處。嗯,錢都被她用了,彆的都被她丟掉了。
“看來你想起來了。”來人鼻子裡輕哼:“想起來了就趕緊給我。”
“我可以給你。”沈容刀摸進袖口,說:“但銀子都被我花了,隻剩些……”
“少羅嗦。剩下的都給我交出來。”來人緊盯她的動作。
不要錢,那就有點麻煩了。
力氣,比不過;靈力,也比不過。
袖子裡東西太多,沈容刀在裡麵摸來摸去,半晌沒有動靜。
來人等得不耐煩,就要親自去掏,沈容刀動作一滯,終於取出手來,緩慢地露出了儲物袋的一角。
“給我!”來人上前一步,就要將儲物袋搶來,而在那之前,沈容刀的手已然伸出,同來的卻不是儲物袋,而是一道水柱。
一道強勁的水柱直衝而去。
來人立刻閉上眼睛。
幾乎同時,高壓水柱一往無前地衝進她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