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朵真正的花,花莖還留著濕潤的汁液,紅絲絨一般嬌嫩的花瓣,層層密密地裹著花心,上麵還垂著一滴搖搖欲墜的露水。
謝雲逐接過玫瑰甩了甩,把那滴露水甩掉,“你的口水?”
“不是啊!”毛球急得蓬了起來,“這是剛摘的哦,是早晨的新鮮露水哦!”
“剛摘的?”謝雲逐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在哪裡摘的?”
這個問題一出,毛球的目光卻茫然起來:“這是……這是……”
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忘記了,過去的許多事,我好像都忘記了……”
謝雲逐嗤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騙。”
“真的,沒有騙你……”毛球努力用小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把毛都撮亂了,神情有些茫然的難過,“我隻記得自己走了好長的路,走了好久好久,才遇到你……”
是啊是啊,如果不是自己倒八輩子黴正好把你拿起來擦嘴,你能碰瓷誰去結契啊?謝雲逐眯起眼睛打量他,“彆告訴我你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毛球眨巴著大眼睛:“對哦,我好像真的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謝雲逐眼前一黑地幻視了一個場景:他是河邊苦命的洗衣女,一個竹籃順水而下漂到了他手裡,裡麵裝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
進遊戲三年,不止一個神主動向他拋出橄欖枝,然而他拒絕了所有的結契。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怕麻煩。沒想到現在這個麻煩還能以碰瓷的形式出現,他竟然也在陰溝裡翻船了!
謝雲逐緩緩在手裡轉著那枝玫瑰,已經逐漸冷靜,意識到自己恐怕難逃此劫了——除了死亡,他從未聽說過任何解除契約的方式。
而這個死亡,可以是他自己的死亡,也可以是神的死亡。
但是毛球不能說沒有價值,至少他一張嘴就給自己帶來了任務物品。愛神,這個名號聽起來真古怪,或許他有著什麼特殊能力,比如魅惑敵人?比如射愛神之箭,就像丘比特那樣?
接下來要想辦法試一試他,如果真的沒價值,再處理掉也不遲。
謝雲逐一邊思索一邊往祭台走,遠遠望見那篝火,忽然又警醒了一下:大巫隻尊太陽神為正統,毛球這個愛神在這個世界算不算邪神?那與他結契的自己算不算變成了異教徒?這枝玫瑰算不算邪神的賜予?
他連忙找了個鏡子照了照,發現額頭的神光還在,才鬆了口氣——這蠢東西連影響自己的信仰屬性都做不到。
至於這朵詭異的、簡直不像是個這個世界出產的玫瑰,到底要不要交給大巫呢……謝雲逐一邊思索一邊自顧自地往前走,也沒理那個晦氣玩意兒。而毛球自己消沉了一會兒,很快就振作起來,握緊了透明小觸須道:“沒關係沒關係,一定是因為遇上了親愛的,所以我的人生就要正式開始了!忘了就忘了,以後和他創造更好的未來!”
毛球又樂嗬起來,蹦跳著跑上前,扒拉著謝雲逐的腿說,“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名字呀?這樣我就完全屬於你啦!”
謝雲逐目不斜視,仿佛完全沒注意到他渺小的存在……嗯,也不能說完全沒在意,畢竟他的腳步隱約有加快一點。
毛球漸漸吃力,在後麵連滾帶蹦躂,努力地跟上他,“呼……呼……走慢一點,我快跟不上了……唔!”
毛球捂著被撞痛的腦殼,看到身前的男人停下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滿是威脅地警告道:“你再敢多逼逼一個字,我就把你塞進馬桶裡衝掉。”
毛球驚恐地拿觸須塞住嘴,眼淚汪汪地猛烈搖頭。
然後他就感覺身子一輕,居然是謝雲逐用兩根手指嫌棄地捏住他,將他提了起來!
天哪親愛的知道我走不動要抱著我走!他心裡有我!
下一秒,他就以一個標準的投手雷姿勢,被謝雲逐投擲了出去。
目標是五米之外,一個臉上塗著逆十字,拿著撒旦聖經的異教徒。
毛球無比精準地命中了它的腦門,又“啪嘰”一聲彈飛了,在空中和怪物的目光茫然地接觸,二臉懵逼。
異教徒毫發無損,倒是毛球落到了地上,彈了兩下,就咕嚕嚕地滾遠了,雪白的絨毛上沾了灰,變成了一個煤球。
謝雲逐於是做了簡明扼要的點評:“廢物。”
怪不得結契如此容易,原來所謂愛神就是個廢物點心,人家的神明毀天滅地,他家的神明以頭搶地。
那個異教徒也呆住了,不知道如此輕柔的碰觸,算不算是挑釁。然後它又感覺小腿有些癢,低頭一看,發現那毛球正在堅持不懈地跳起來打它的膝蓋。
“我打死你!”毛球一邊努力地拿小觸手拍打,拿腦門撞擊,一邊大聲喊著,“親愛的彆怕,我會保護你的啊啊啊——!”
異教徒嘴裡發出咯吱怪笑,一抬腳就把他給踹飛了,然而下一刻它隻感覺灼熱逼近,一根燃燒的大棒猛地朝它的頭頂砸來!
謝雲逐三下五除二把異教徒給乾掉了,澆了點汽油徹底用火燒乾淨。接著他就看到一個黑煤球拖著沉重的腳步灰溜溜走回來——喲,看起來還挺難過,不知道是真的掛了彩,還是自尊心受了傷。
“對不起,”毛球低著頭,忍住了一聲哽咽,“我是不是很沒用……”
謝雲逐把他撈起來,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灰,也是歎了口氣:“麵。”
毛球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眼眶裡包著一團委屈的眼淚,“唔?”
“麵,這就是你的名字。”謝雲逐敷衍道,因為這是他吃泡麵的時候結下的孽緣,懶得取了所以就這樣吧。
毛球眨巴了一下眼睛,碩大的淚滴奪眶而出,像小羊一樣顫抖地叫喚著:“麵……麵……”
“怎麼?”謝雲逐瞥了他一眼,“我取的名字不滿意?”
“不是、不是的啊……”毛球用觸手須須擦著眼睛,可是大顆大顆的眼淚還是禁不住滾落下來,“我太開心了,我有名字了,我叫麵……嗚嗚啊啊啊……”
然後他又濕漉漉地蹭上來,把謝雲逐的掌心都蹭濕了:“你真好,你還給我取名字,我真的好喜歡你呀……親愛的寶寶,你叫什麼名字呀?”
可惜謝雲逐並不解他滿心的風月,“我是你爹。”
“倪蝶。”毛球深情款款地望著他,抑揚頓挫道,“倪蝶,真是個好名……唔唔!”
謝雲逐一把捏住了他的嘴,然後將他丟到自己肩上:“謝雲逐——還有,給我閉上你的狗嘴。”
毛球坐在他肩頭,用小須須捂住了嘴,但又悄咪咪地露出了傻笑。
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男人俊逸的側臉和英挺的五官,烏黑淩亂的發間,銀耳墜輕輕地搖晃著,那耳墜的形狀看起來像兩把精巧的鑰匙。之前為了戰鬥方便,那朵玫瑰被他隨手丟進了帽兜裡,此刻也隨著步伐輕輕地搖曳著。
毛球不禁看得入了迷,在這荒蕪死寂的世界裡,他好像第一次朦朧地感受到了“美”的存在——就好像在不知道多久以前,他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玫瑰,心裡也曾有過同樣的觸動。
好可愛、好漂亮、好喜歡……懷著一顆惶恐、驚顫、喜歡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心,他真想把這個美麗的人類摘下來,吞進去,永遠藏在自己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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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點多,外出探索的玩家們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有已經受傷的,也有哭到崩潰的,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為了避免麻煩,謝雲逐把毛球和花都藏進了背包裡,並警告前者不許說話。他晃悠著走到探索隊附近,聽到了他們惶恐不安的交談。
北部廢墟正如南部一樣荒涼,他們搜遍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任何活物,所以隻是儘可能地搜羅了一些和花沾邊的東西:假花、紙花、花的照片、塑料花發卡、碎花裙……
一個渾身臟汙、肚子鼓脹的新人,心態不知為何已經崩潰,神經質地大喊大叫:“我不玩了!我要退出!係統,係統,聽到沒有,我現在就要退出!”
走在他身邊的新人女生名叫徐寧諾,哽咽地對大家說:“梁越他、他突然說排水口裡有一朵花,非要過去找,結果跌進了浴缸裡……浴缸裡麵全是會動的腸子,全都鑽到他身體裡、開始排泄……”
大家忍住沒問是從哪個口鑽進去的,無論哪個口都是如此叫人不適……
徐寧諾哭紅著眼看向眾人:“為什麼啊,第一天那些怪物不是沒有襲擊我們嗎?為什麼會突然動手?我、我真的不敢再出去了……”
大家看著她額頭上相當黯淡的神光,都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隻是想買一輛跑車而已,我不要了還不行嗎!我什麼都不要了,隻要放我離開這鬼地方!”隻見那個瘋了的梁越,忽然衝向了大巫,抓著她的衣服吼道,“你看清楚了!我們的任務早就完成了!天上不就是你要的太陽嗎?你給我抬頭看看啊!放我出去,遊戲已經結束了!”
大巫無動於衷,其他人也沒力氣再管他,給自拖著疲憊的步伐來交任務。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花,大巫照單全收,用它們來裝飾祭壇。
這些零零碎碎的假花,像垃圾一樣散落著,讓祭壇的畫風顯得格外詭異突兀。
謝雲逐依舊是最後一個交任務的,隻是猶豫著要不要把那朵玫瑰交出來,萬一被認為是邪神的東西,他可不覺得自己能在大巫手中全身而退。
正當他為了保險準備交出那幅番茄炒蛋花之時,大巫忽然在他的視野裡消失了,下一刻謝雲逐感到了熟悉的毛骨悚然——大巫在他的身後顯現,拿走了他藏在包裡的花。
枯瘦的手指握著那朵玫瑰細細打量,她發出了輕輕的喟歎聲:“自從太陽神棄祂的子民而去,我已經有太久沒見過真正的花兒了……”
眾人看著這朵貨真價實的鮮花,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就見大巫回到原地盤膝而坐,小心地將玫瑰彆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臥槽,你哪裡找到的……”
“牛逼!這個世界居然真的有花存在?!”
“不愧是大佬!”
謝雲逐撇了撇嘴,心想買一朵花送一隻拖油瓶,這種福氣你要不要呀?
子時,火焰熊熊高漲,祝福再次降臨。然而這一次,唯有謝雲逐額頭的神光恢複到了第二天的程度,其餘眾人的神光又暗淡了一半左右。而那個已經崩潰的梁越,額頭上的印記已經淡到看不出來了。
熾烈的陽光下,第三天已經到來。大巫古井無波的聲音緩緩響起:“去吧,去為我帶回美妙的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