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1 / 1)

李昭魚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她笑了笑,垂下眸沒有說話,任由她話音蔓延,逐漸變成寂靜,讓她那點似乎撐不起來的可笑威嚴更加朦朧,她們掩著帕子互相使了使眼色,忌憚她的身份,又要拿捏她的軟弱,在冒犯中試探,衡量好了後果,也有自己的後路。

說白了,她們靠著的是賀渾的父親,這個在涼州叱吒多年的朝廷親封的節度使,而李昭魚初到涼州,她一無所有,賀渾和他這個父親看上去沒有什麼父子情分,可賀渾也不會為了她來到這裡,她若是在這時候低頭求饒,便會惹惱了賀渾,以後更不必忌憚她分毫了。

就在這時候,外麵的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那人在達奚夫人耳邊說了句話,隻見達奚夫人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她細長的眉毛擰起,手按著桌角,“廢物,你們乾什麼吃的?”

“你們是不想要自己的狗命了嗎?!”

李昭魚站起身,看上去那樣善解人意,“達奚夫人若是有事本公主就不叨擾了。”

那滿座的人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達奚夫人整個人失態地撲倒李昭魚身上,“是你?你把我兒子弄到哪裡去了?你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瘋了嗎?”

“夫人說笑了,你的兒子去哪裡我怎麼知道?”,李昭魚笑著,可身上的傷口已經隱隱作痛了。

達奚夫人慌了,那底下的夫人們也都變了神色。

李昭魚拂袖而去,“回府。”

“站住!不能走!”

那府裡有許多軍中的人,他們持刀上前,李昭魚踏出門時那刀已經到了她的身前,她聽著那些刀鋒刮過耳畔,在空中呼嘯著聲響,腳步竟然緩都不緩!

達奚夫人在後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叫人攔住她,可是卻不敢真的傷她。

這府上的護衛也不是傻子,他們刀鋒指著李昭魚,看上去是阻攔,但是卻在她的步伐中一點一點後退,最後那刀鋒更像是為她開路,沒有傷到李昭魚一根汗毛。

賀羿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番景象,他朝著那個方向望過去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了那張讓人無法忽視的臉,摸了摸下巴,“嘖。”

隻這一聲便叫人聽出來千言萬語的意思,後麵的話沒說出來。

“公主殿下?”

李昭魚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一張雖然俊美但是卻邪氣橫生的臉,不同於賀渾那隱在湖麵下波濤洶湧的戾氣,這個人完全是外放的張狂,一點不加掩飾,雖然乍看上去與賀渾有兩三分相似,但是卻又會在下一刻讓人完全忘了有什麼相似之處。

李昭魚後退一步,那麵容就更近一步,“怎麼走的這麼急,不留下來吃個飯嗎?”

達奚夫人在這個空隙中跑了出來,“她···我的兒子!她帶走了我的兒子!不能讓她走!”

“哦?阿弟不見了?”,賀弈挑眉,“府裡人都是乾什麼吃的?一個小孩都看不住,哪天我和我爹讓人殺了都不知道誰乾的。”

李昭魚攥著帕子,沒有看這張臉,輕輕咽了咽口水。

卻在聽見下一句話時,倏地抬眼,和那人視線相對。

賀弈說:“把阿弟院子裡的人帶過來,殺了。”

李昭魚咬牙,幾乎有些站不住了,不過片刻,幾十個人跪在了一旁,不住地喊著饒命,李昭魚耳邊全都是哭喊的聲音,她嘴唇輕輕的顫著,幾乎是要開口說些什麼了。

賀弈不錯眼地看著她,盯著她有些蒼白的唇色,李昭魚眼前的人有些重影了,賀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李昭魚。

李昭魚耳邊一聲輕笑,“公主殿下這是怎麼了?”

彆再叫她公主殿下了!

李昭魚心裡一股無名的怒火,她幾乎是立刻甩開手,這樣親密的距離實在是於禮不合,可其實涼州風俗不同京都,除了李昭魚有些變色,其它人倒也沒當回事。

李昭魚轉身看著達奚夫人,如同一隻被逼到角落裡的幼獸,“我再問一遍,我的人呢?”

“把我兒子還給我!你這個···”

李昭魚身子晃了晃,這次一雙手直接將她扯了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身,李昭魚幾乎是立刻便怒喝,“滾!”

日影昏沉,她抬眼,賀渾一身黑色勁裝,將他整個人襯得利落修長,李昭魚目光聚焦在他的耳朵上,那上麵掛著一個綠鬆石鑲嵌著的耳墜子,有一點異族的風情,讓他深邃的眉眼晃著一點迷人的感覺。

仿佛那眼睛也是綠色的。

賀渾不怒反笑,好似欣賞她這被逼急了的張牙舞爪的樣子。

可賀渾卻見李昭魚在看見自己的那一刻眼神的凶狠散了個乾乾淨淨,反而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逐漸斂了那一點點笑意。

賀羿摸摸鼻子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幾步。

賀渾抬頭環視時,所有人像是被按住了脖頸,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連目光都被壓在了陰影裡,她們甚至將身子往廊下的柱子後麵縮著,低著頭祈禱他沒看到自己,因為她們心裡都清楚這是一個隨時會發瘋的野獸,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做出來什麼事情。

果不其然。

賀渾抬抬手,達奚夫人順著他指尖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自己的兒子。

李昭魚捏緊了手帕,也沒想到這孩子怎麼到了賀渾手裡,她看向楊敢,楊敢縮了縮脖子。

那孩子沒有哭,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臉蛋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楊敢把孩子遞給賀渾,賀渾伸出手指,提溜著那後頸上的衣服,孩子被勒得臉上更紅,但是似乎是清醒了一點,睜開眼睛看了看,對上一雙眼睛的時候哇一聲哭了出來,達奚夫人也跟著啜泣,向前走了一步,臉上抓心撓肝似的卻又十分畏懼賀渾。

賀渾走到了庭院中的一個大水缸前,那上麵還浮著有些枯萎的蓮花,他將那個孩子拎起來懸在大缸上頭,這下,就連李昭魚也嚇到了,用孩子來威脅達奚夫人這招是她想到的,可是她絕沒有想做到這個程度。

賀渾與李昭魚對視,賀渾抬抬下巴指著達奚夫人的方向,輕笑著,“再問她一遍。”

李昭魚腦子一片混亂,喉嚨滑動,她明白自己不能不識抬舉,賀渾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眼下都是在幫她,於是她轉過身,看著達奚夫人,“我的人呢?”

達奚夫人哪還有一點剛剛的高傲,臉上的淚把她的妝弄得斑駁交錯,滑稽的很,她哭著,“人好好的在府上呢,把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說著早有人將文竹帶了出來,李昭魚直到看見文竹毫發無傷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文竹被這陣仗嚇到了,隻是縮在了李昭魚身後。

“現在可以把我兒子還給我了吧。”

“我也沒說你放了人我就還你兒子啊。”賀渾笑著,語氣輕飄飄地。

他話音剛落,那被他拎著的孩子就忽地往下麵的水缸落了一點距離,一雙腳已經挨上那冰涼的水了,達奚夫人整個人都叫了一聲,崩潰地嘶吼,混著孩子的哭喊聲。

“賀渾!”

賀渾偏頭,有點不耐煩的神色。

“那是你親弟弟,你!你爹就要回來了,你敢···”

最後那兩個字也不知是威脅還是疑問,總之都是顫著聲音,沒有絲毫威懾力。

“親弟弟?”,賀渾眼睛掃過一旁的賀羿,又看向了手上那張著嘴嚎啕哭著的小孩子,勾唇冷笑著,“我也不是沒有殺過啊?”

賀絡孤原本還有一個與賀羿年歲相近的兒子,但是死在了十五歲,這件事整個賀家都知道,賀渾那時候險些被賀絡孤活活打死。

賀渾的手臂慢慢垂下,那孩子被水沒過了腰,整個人都在掙紮著,尖銳的聲音在耳邊嚷著,達奚夫人喊著,“攔住他!來人呐!來人!”

沒有人敢上前。

賀渾眼看著那冰涼的還帶著殘瓣的水沒過了孩子的脖頸,下一刻,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握住了手腕。

李昭魚看著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隻覺得自己瘋了,賀渾抬起的眼睛讓她打了個寒顫,她也在哆嗦著。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她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她要說什麼?

她腦子混亂,一些冠冕堂皇的勸解話就在嘴邊,最後隻是輕輕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賀渾~”

“我們回去吧。”

賀渾看了她片刻,眼神並沒有變得柔和,卻應聲道:“好啊。”

她鬆了一口氣,卻在下一刻睜大了眼睛。

賀渾抬起手臂,將那個孩子從水中拎起來,然後······

“撲通!”

孩子落到水中,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啊啊啊!”

達奚夫人不管不顧地跑上去,叫喊著救人。

賀渾已經置身事外一般地站遠了,和愣在原地的李昭魚隔著那衝上來的人對視一眼,李昭魚渾身冰冷。

整個賀府亂作一團,達奚夫人哭得聲嘶力竭,喊著叫郎中來,她們在達奚夫人的試探中再次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就是這個活閻王,惹不得。

府門大開,一個身影匆匆趕來,鎧甲的聲音碰撞著格外清晰,達奚夫人看見來人不要命一樣撲了過去,“將軍,你要給妾做主啊!”

李昭魚站在後麵,在一片混亂中猝不及防就看見了在這涼州叱吒風雲二十幾年的涼州節度,涼州軍指揮使,賀絡孤。

這人高額闊麵,短須濃眉,一身軍裝極具威儀,又有幾分文質之感,說是儒將也算不上,但又和徹頭徹尾的武將有些不一樣,鯨吞張家,聯合草原部落,又引頸望著京都作出忠臣之態,或許就該是這麼個深藏不露的模樣。

“啪!”

震天響的巴掌落在賀渾臉上,李昭魚身子前傾一點又忍住。

“孽障!你這個孽障!”

“來人啊,給我拿軍棍來!”

達奚夫人哭得梨花帶雨,賀絡孤的兩個副將麵露難色,想要勸幾句,可是看著賀絡孤已經變色,隻好作罷。

賀渾就那麼站在那裡,好像什麼都不在意,闔府的人都被這個陣仗嚇到了,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幾年前賀渾險些被打死的那次。

“那是你弟弟!”,賀絡孤麵色張紅,指著賀渾罵,氣得來回踱步,“你不要以為你有了軍功我就管不了你了,你這畜生!不教訓你你就是要翻了天!”

那粗重的軍棍已經到了賀絡孤手上,楊敢擰著眉毛,想要給後麵的人使眼色去找樓老將軍,就在他正欲轉身的一瞬,餘光閃過一個身影。

“賀指揮使。”

清亮的聲音響起,賀渾眼前投下一片陰影,有一個人擋在了他麵前。

賀絡孤變了神色,先是打量了李昭魚,而後臉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原來是四公主,皇後娘娘還真舍得啊。”

李昭魚笑著,“久聞賀指揮使大名,父皇提起賀節度總是連連稱讚,說您人品雅重,明斷是非,涼州在您治下太平無事,都是您的功勞。”

賀絡孤到底是在中原待了幾十年,不知不覺間也被漢人的君臣二字束縛了,那將落未落的大晉王朝終究是讓他還有幾分敬畏,連帶著李昭魚的公主身份,也不能全然無視。

“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啊。”,賀絡孤已經沒了剛剛的怒色,麵目有了一點柔和,“公主能嫁到涼州,是我賀家之幸。”

李昭魚趁熱打鐵說道:“今日的事是我與達奚夫人有些誤會,賀指揮使若是怪罪,就由我來承擔罪責吧。”

她看見賀絡孤那點笑意僵在臉上,也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包括賀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