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演員最基本要義，哪怕看到再離譜的畫麵也得堅定自己信念。

他兩隻眼睛都堅定得很，哪怕看到再好笑的畫麵都不會笑。

麵前一米七幾男替身吊著威亞緩緩落下，還和他們對台詞，“呔，你們是什麼東西，竟敢對我口出狂言！”他袖子一卷，虛空對出一掌。

葉宸跟其他群演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吐出鮮血，顫顫巍巍指著他，“你……好狠毒的女子……”仰天長歎，不甘地倒在死人堆裡。

就這……啊……就這？

這樣已經是群演想要的頂配活計了。彆小看這些，普通群演也就百來塊一天，還得跟著摸爬滾打。他這種露臉的，說兩句詞，陪替身對對戲，混個幾場就能到手好幾百，這錢不就跟白撿的一樣。

不過吧，這個活計要求比較高。得看一下先天條件，長得不行的全都直接一輪遊，還得扛得住造。畢竟誰會在群演身上多耗費功夫，全靠先天撐著。

舒沛也看不出個門道。就聽見副導演那邊喊了聲卡，拿著大喇叭開始罵人，“你乾什麼吃的！臉露出來穿幫了知不知道！能不能乾，不能乾換人！”

副導演之前還看著和和氣氣，罵起人來也是中氣十足。那邊工作人員動作更快，迅速收拾好一切，又準備重新開始。

然後就是又一次從天而降，說台詞，倒下，還得激情澎湃。

怎麼說呢。看了兩次之後覺得有點——

“無聊？”錢向榮還不知道這些小年輕的心思，“怎麼，感覺能看見那些演員無比炸裂的表演？瞬間讓你感動落淚，震撼人心？普通拍攝就這樣，拍一段就卡，拍一段就卡。”完全就是無數個細小片段拚接。

很多人第一次來看都感覺祛魅了，好像心裡頭什麼東西崩塌了似的。但要他說，這玩意兒不是一直都這樣嗎？從來都沒變過。就是那些導演整一整讓你覺得這東西好像高大上起來而已。

錢向榮深吸一口煙，感覺整個人精神不少。雖然知道這玩意兒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人就是戒不了。沒法子，這麼大年紀也就這麼一個嗜好了。改是改不了了。人要是連這點追求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反正現在還輪不到他出現，他還能再歇會兒。“看到這些後悔了？要是你家裡那個跟我，估計隻能乾乾躺後麵坑裡的背景板，這裡頭到底什麼條件你也是知道的。”

衣服從來不洗，夏天讓熱氣一蒸，全都是味兒，也就是看著麵上光。要是有些地方，連那點麵上光都沒有了，也就是混在人堆裡頭這才看不大出來。

現在把這些都和他說說清楚，免得等會兒瞧見了心裡有落差，他們還落埋怨。

舒沛可太清楚這事到底是怎麼弄的，一點猶豫都沒有，“那可不，家裡頭都和他把這事說得清清楚楚，他就是想要去撞撞南牆，那還有什麼辦法呢？可不是隻能看著他去了。反正改怎樣就是怎樣，我們絕對一句多餘的話都沒。”

不嬌氣就好。

他們其實最怕的就是所謂某些科班出身的。這演技還沒磨煉出來，學了點課本上的雞毛蒜皮，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直接拿來堵他們。讓他做點什麼都不樂意，腦子可活泛了，整天就想著一步登天。那也就彆怪他們會在背後蛐蛐這些家夥了。所有人都是爹媽生的，怎麼就那些人高貴些？這不是還沒紅嘛，等紅了再抖也來得及。

葉宸其實也就那兩個鏡頭，沒一會兒就結束了。

場務忙忙碌碌地繼續布景，換設備，鋪彆的軌道，眼看著一派熱火朝天。身上這衣服味道雖然重，卻讓葉宸無比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開始接近夢想了。

但是——

他的戲份拍完了，接下來應該乾什麼呢。就連做群演的經驗，他都是缺乏的。另一個工作人員過來，迅速把他身上這還算體麵的衣裳剝下來。他穿著屬於自己的衣服站在原地，甚至感覺自己渾身上下赤條條的。

剛剛進入一點夢想的自己，又被如此赤條條地剝下來。身後是萬眾矚目的明星，被一群人簇擁著，哪怕一點點工作都有人上來心疼。所有人臉上都堆滿了笑，甚至讓她查看剛剛拍的鏡頭，“夏老師，你看看，剛剛鏡頭拍得你多好看啊。隻要過去我們給鏡頭一個情緒，我們這條肯定能過。”

她當然輕鬆了，所有複雜的動作都有其他人在幫你代完成，她隻需要舒舒服服地坐在原地，等著鏡頭把她最完美的那一麵紀錄下來。在這種時候，無比清醒地了解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他們不過是一些工具，隻是為著這些人存在的工具而已。

葉宸頭一次生出一點野心來。什麼時候他自己也能不再是工具，而是成為這個棋盤上的執棋人呢？要是有這樣的機會，那時候的風景會不會截然不同。

夏琳微微蹙眉，似乎頭一次看到自己這幅模樣，“導演，你看看，也不是我挑剔，是這個替身跟我身材差距是不是太大了，如果這樣的話，大家誤會了怎麼辦。但我不是說這個鏡頭不好，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是不恰當的鏡頭出現在屏幕上，對我們大家的成果也是一種損失是不是。”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又了新的理由，“而且——導演，你看看這個鏡頭，不太平衡，凸顯不太出重點。我們劇組還是得把重點更多地放在主角上對不對。”

夏琳忽然停下，捂住自己嘴吃吃笑了兩聲，“當然這隻是我一點不成熟的小小建議，您不要放在心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劇組更好。”

啊，對對對。

嘴上說著對劇組更好，實際上全是自己意見，一句接著一句，根本沒消停。難怪他們總說出來當導演就是受氣包呢。他聽著這事都快要憋屈死了。

恨不得誰都跳出來指揮兩下，好像全天下就他們知道劇組怎麼拍似的。再看看旁邊小秦總，一臉讚揚地看著夏琳，仿佛被她此時的風采蟄伏。

導演看兩眼監視器，附和兩句，“這樣也行。女主角總是從頭而降確實有點俗套，所有的困境也不用非得用彆人的嘴來說，剛剛那鏡頭刪了，我們重新來一次。大家一起出場吧。”

不是，就這樣把之前替身和這些家夥的鏡頭都刪了？那他們剛剛那半個小時在乾什麼，祈願嗎？

這麼隨便的嗎？剛剛好不容易通過的場景，直接一鍵清零。再看旁邊工作人員，已經徹底麻木了，麵無表情地做著其他準備。

完蛋，這劇組還有救嗎？哪怕舒沛是個門外漢也知道不要外行指導內行的道理。要是大家不能各司其職，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她再能還可以一個人把劇組裡所有的活兒都乾完嗎？

舒沛一言難儘，轉頭看向旁邊的錢向榮，想要從這個剛認的大哥那裡得到一點鼓勵和支持。他悄悄轉過頭去，全然當做看不見。他還能怎麼辦，他什麼都不知道。在劇組裡頭，就應該把自己當瞎子，聾子，什麼都裝作看不見聽不見才好。這樣他們的活計才能源源不斷。

也是。

舒沛也歇了自己無畏的擔心，索性跟著群演一塊兒找個陰涼地蹲著。他操心什麼，他就是運點吃的過來賺點外快，幫這些家夥做決定完全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至於葉宸——小宸宸很堅強的，很快能從短暫打擊中振作起來的。

現在看著他好像已經徹底調整好自己狀態，若無其事地走過來，“我的活兒好像結束了。現在也不知道我還能乾什麼。”

他想要努力，但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失去了努力的方向。空有一身力氣，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去哪兒。

舒沛主動迎上來，“站在鏡頭麵前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嗎？”說是站在鏡頭前，其實也就幾秒。他還沒來得及仔細體驗，一切就結束了，仿佛握在手裡的細沙，轉瞬即逝。

看出他臉色有點不大對勁，舒沛捅捅他胳膊，“這是錢哥，這邊群頭，在劇組裡相當有臉麵。你還不跟著錢哥多學學？”

葉宸一點就通，主動和錢向榮打招呼，“錢哥，下午還有沒有活兒是我能乾的，我就是想要體驗一下，能不能把我捎上？”

當哥哥會做人，這弟弟也不遑多讓。這邊劇組要的群演多，多一個少一個其實劇組根本不在意，就看他們聯係。這家夥上道，錢向榮也樂意把他捎上。“行，現在去換衣服。”

剛剛還是穿金戴銀的富家公子哥，現在馬上變成灰頭土臉普通百姓，臉蛋也灰撲撲的，身上套著破麻袋似的衣服，瞬間彌然眾人。錢向榮還特意把他往後排，那是真的成了個背景板。

可就算鏡頭拍不到自己，葉宸依舊認認真真把自己當成那個時代一份子，認真整理攤位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