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1 / 1)

次日,全軍拔營。

董姮要待在天子身邊,董淩則要跟著董承的隊伍,董嫣便自己隨著部眾家眷跟在後麵。

將領家眷還有馬車可以坐,其餘的人便隻能一步一步,自己慢慢走。

董嫣撩開車簾看著這景象,遠方的天空陰沉沉的,像壓低的幕布,遮住了陽光。偶爾一隻烏鴉飛過,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

有些走在隊伍後麵的人,拄著竹杖,背脊微弓,目光黯淡地艱難前行著,不知是什麼支撐著他們。

陛下說的整頓河山,還天下太平安樂,真的會有那一天嗎?

這時,領頭的將軍說暫時歇息一會兒,便在原地停下,四周皆是空曠的草地,隻有五裡之外似乎有一片林子,林子後的河麵閃著水光。

董嫣坐了一會兒,有些渴了,便將隨身的水袋從車裡取出來喝。隻是喝了幾口,水袋便將將空了。

她似乎覺得有個目光緊緊跟隨著自己,轉頭一瞧,原來是一個小女孩兒一直在她身後。

董嫣蹲下身來問她:“你怎麼啦?”

“姐姐,我好渴。”

董嫣看著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她顯然不是車隊中將領的家眷。

女孩身上的外衣已經有些破爛,那衣服顯然是大人的舊物,袖子長長地垂下,幾乎拖到地上。她的臉被風沙吹得乾裂發紅,小小的鼻尖凍得通紅。

“你家大人呢?”

“我......”小女孩兒說著,眼眶便已發紅了,“我娘親沒有了。”

董嫣不再問了。

想必這個小女孩兒也是流民,隻是看到了天子浩浩蕩蕩的車架,覺得能要到些吃的喝的,便跟了過來。

她將自己的水袋給了小女孩兒,想是不夠喝,便又問身邊的軍士,“大哥,你有多餘的水麼?”

那軍士為難道:“董娘子,我們一天就那些水糧,自己吃喝都有些不夠,實在是......”

董嫣看著那小女孩兒,她水袋中那僅剩的一點兒水根本不夠女孩解渴。那女孩兒卻隻是抿著乾裂的嘴唇,乖巧地對董嫣說:“謝謝姐姐。”

董嫣望向遠處的林子,那後麵一定有水源。

她在與軍士確認了要在此地休整一段時間,不會很快繼續往前走時,便對小女孩兒說:“你在這裡待著不要動,姐姐幫你去打水。”

董嫣提著裙子跑了不少時間,才趕到林子後的水源處。

穿過這片密林,要走的路雖不算長,可草木蔥鬱,她現在視線被樹木遮擋,已經完全看不見天子的車隊了。

她先是自己喝了一些,喝足了便用河裡的水將水袋裝滿,想著趕緊回去給那小女孩兒喝水解渴。

可董嫣穿出這片密林後沒過多久,便已察覺到不對勁了。

原本車隊所在的地方,此時並不是密密麻麻卻有序整齊的人、車、馬在休息,而是躺著的、靠在樹上的、地上還淌著血跡的人和馬。

等她奮力跑回來,她看到的便是這一幅景象。

天子的車架不見了,滿地都是屍體,鮮紅的血跡就在她腳底蔓延,這一切,就發生在她去打水的這麼一會兒時間裡。

董嫣急忙跑到車隊的最前麵,她雙手顫抖著撥開一具又一具還溫熱著的屍體,每觸碰一次,身體便不可抑製地發抖,指尖冷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她哪裡見過這些。

她強忍著嘔吐的衝動,目光掃落在每一張屍體的麵孔上,心裡不住地祈禱著,邊咬牙流著淚邊搖頭,“父親,阿姐,阿兄......”

終於,董嫣翻完了所有的屍體,她身心俱疲地倒在一棵粗大的樹乾上,身邊就是剛剛她去打水前還在與她說話的年輕軍士。

他的血還沒有流儘,眼睛也沒有閉上。

他們每日跟著天子向東而行,為的便是那兩頓填不飽肚子的糧米,為的便是也許幾個月後能到洛陽,回歸故裡。

如今,卻一動不動的躺在這荒郊外,不出幾日,便會成為鳥獸的口中餐。

董嫣靜靜地把他的眼皮闔上。

“姐...姐......”

身後微弱的說話聲把董嫣嚇了一跳,她連忙往樹後看去,是方才那個喊口渴的小女孩。

董嫣先是欣喜她還活著,可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兒胸前破了一個口子,應當是被長□□了一下。

雖然不深,但對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足以致命了。

董嫣抱起那女孩兒,女孩兒的嘴角在滋滋冒血,可她還對董嫣說:“姐姐,渴......”

不知為何,董嫣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抱緊了女孩兒,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女孩兒嘴角的血跡,邊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摸出剛打好的水,顫抖著打開塞子,將水輕輕喂到女孩兒的嘴邊。

“彆怕,姐姐給你水喝,馬上就不渴了。”

那女孩兒早已沒什麼力氣,董嫣輕輕喂下去的水,多半都從她嘴角漏了下來。

董嫣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哽咽著問那女孩兒:“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還有沒有家人?我帶你去找他們。”

她知道女孩兒活不了多久了,但至少留個名字,彆做孤魂野鬼。

將來,倘若自己沒死在路上,還有個記掛她的人,能來墳前為她上柱香。

女孩兒虛弱地喘了兩口氣,聲音細如蚊蚋,“我叫願願......娘親說,願我們居有定所,願我們一家......團聚......”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仿佛隨風散去。話未說完,便倒在了董嫣的懷裡。

那雙本該晶瑩剔透的眼眸,緩緩閉了起來。

董嫣何嘗不明白,若不是願願口渴,她去河邊打水,也許此時,她也會是這滿地屍體中的一個。

她抱著願願坐在樹下,坐到太陽都快落山了,起身時因為手腳發麻,險些踉蹌著把自己絆了一跤。

等到將願願安葬好,天已經完全黑了。

董嫣不敢自己一個人往前走,可滿地的殘骸屍體她又實在害怕,隻有願願她不害怕。

她似乎還能感覺到方才抱著願願時手上留下的溫度,於是董嫣就這樣第一次,靠著一棵樹,對著旁邊的一個小墳堆和一堆死人,漸漸睡著了。

接連幾日,董嫣都是白天趕路。夜裡若能找到借宿的人家,便在屋裡睡上一宿,若實在找不到,一個寺廟、一個山洞,隻要生起火來,便也能過一夜。

她想著,就這樣向東走下去,早晚能夠找到天子的車隊,便能見到阿姐,見到父兄了。

阿姐這麼多天沒有自己的消息,不知要急成什麼樣。

這一日,董嫣行至河東地界,這裡總算人多了起來,街上還有百姓在喊買喊賣。

她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鮮活生動的聲音了,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許多。

忽然,身後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百姓聽到馬蹄聲,便如潮水般迅速地湧到道路兩旁,場麵頓時混亂不堪。

董嫣不知所以,也跟著擠到了路旁邊。

不多時,隨著馬蹄飛踏過土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所到之處無不揚起一陣塵土,董嫣卻在迷蒙之中,隱隱看到了領頭之人的模樣。

是楊訓!楊定的長子楊訓,居然在這裡。

董嫣記起那日在營帳中,欲對自己圖謀不軌的楊圭說,若不是父親,楊定父子不會下落不明。

她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不過,董嫣確信自己走的這條路是通往洛陽的路,若楊訓也在這裡,那楊定與他部下的軍隊,應當也在附近。

既然如此,他們應當是去與天子彙合的。

想到這裡,董嫣心中一陣欣喜,覺得自己真是走對了地方。

若是能探聽到楊訓帶著部下去了何處,不就能找到天子的車隊了嗎?

於是等楊訓軍隊絕塵而去,百姓終於回到了道路中央,董嫣連忙擠出人群,朝著楊訓消失的方向趕去。

董嫣一路問著楊訓等人往何處去,一路這樣緊趕慢趕地追著,顧不得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直到她真的看到了一處營寨。

董嫣在看到營寨的那一刹那,激動的幾乎要流淚,她提著裙子小跑過去,直到營寨門口被幾個守衛攔了下來,那守衛的身上竟還帶著三分酒氣。

“站住,你是何人?”

“我是......”

董嫣那句“安集將軍董承之女”已經到了嘴邊,卻一乍眼發現方才未曾注意的守衛衣著,與天子營寨的守衛不同。

而且天子營寨的守衛,從來不會在當值期間飲酒。

她下意識退了兩步,向上看瞭望台上的旗幟,旗幟上赫然一個大字——袁。

不是天子營地!

可是,她分明問了一路,絕沒有跟錯,楊訓就是往這裡來了,這四周圍,也隻有這一處營地。

董嫣思索之際,麵前的守衛卻不耐煩了,“你到底來乾嘛的?”

“沒,沒什麼,我走錯了。”

董嫣默然轉身離開,哪怕她還沒想明白為何楊訓會帶著部下出現在這裡,她也看到了這並不是天子的營帳。

那阿姐他們究竟在哪裡啊?

一陣難以抑製的委屈湧上心頭,她明明餓著肚子跑了這麼久,就是想要在第一時間見到阿姐和父兄,可是頃刻間,一切都沒有了。

她低下頭,努力忍住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抽搐著肩膀。

“嗤——”

身後的守衛處,忽然傳來嗤笑聲。

“小娘子,軍營重地,你說走錯了便是走錯了?我們怎麼知道,你不是敵軍派來的奸細?”

一個醉的有些厲害的守衛,攔住了董嫣的去路。

擋在董嫣麵前的守衛身材高大,以她的體格,除非對方讓路,不然她根本不可能繞開。

“就是,不如把她抓了,交給將軍決斷。”

抓了交給將軍?董嫣心頭一緊,他們口中的將軍不知是何人。

天下袁姓的軍閥,雖以袁紹與袁術二人為首,但她一個過路的小女子,也不會有機會被交給這二人處置。

四個喝了酒的守衛就這樣默契地達成了一致,在董嫣這個弱女子的周圍,形成了一堵難以逾越的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