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指的是探索他家所在的這棟建築。
樓上樓下的距離,危險程度還在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左見鳴認為樓內存在非常強大的異獸的可能性不高。
雖然異獸不能用常理判斷,但他猜測,智商近似人類的異獸也是會有“家”或“根據地”的概念的。
就像犬類會通過尿液進行領地標記;部分人類會在自己家的圍欄上裝上電網——所有脊椎動物都會有領地意識。
由此,可以判斷,這棟樓不會有強大的異獸存在。假設有,那隻魚龍不會像昨天那樣靠近他家。
喜歡刺激是沒錯,但果然還是不能把理智都拋在腦後。
做出走出房門這一決定,也是建立在思考過後。
倘若真的出現小概率事件,他會儘力不讓自己後悔,畢竟是自己做出的選擇,那就必須要鼓起勇氣承擔。
總而言之……他將工具箱塞進背包,拉上拉鏈背在身後。麵帶口罩,再套頭盔,手拿擀麵杖,背包口袋還插著一把水果刀。
套著手套的手放在門把上,然後用力往下一壓,合頁發出輕輕的哢嚓音。
——出門吧!
沒有想象裡的白光一閃,左見鳴眼前的樓梯間維持著陰天的亮度。
樓梯扶手上纏繞著植物,新舊的綠黃枝條交疊著,有些枝條甚至攀爬到了地麵上。
敞開樓梯的設計讓樓道間的開口沒有被樹葉完全遮蔽,所以天光能大片大片地直射、折射進來。
左見鳴站在門口,眼前的一切都還帶著過去的影子,卻又截然不同了。
這份差異讓他心中迷茫一瞬,又仿佛暗藏傷感般不自覺地吸了口氣。
從這個恍若廢棄樓房的場景來看,他基本上可以判定:時間暫停這一奇跡隻發生在了自己家。
在門前站了兩分鐘,樓梯間很安靜,偶爾能從外麵傳來一兩聲生物的鳴叫,大概是鳥類的叫聲。
“哢”
得出沒有異常的判斷。他輕輕合上門,走路間避開了地上的枝葉。地上的灰塵很多,牆體有些地方開裂滲水。
這可是四樓的牆壁,竟然也會漏水。
現代樓房的壽命是幾年來著……他看著牆麵上的裂紋,冥思苦想也不能判斷到底過了多久,隻知道植物長得這麼肆無忌憚,起碼幾年內肯定沒有(能夠自由活動)的人類在附近活動。
“咚咚”
他嘗試性地敲了敲鄰居家的門。相比他家的門,鄰居的門已經舊到開裂。沒有人應聲,也沒有異獸突然破開門用技能招呼他。
鑰匙他是沒有,鎖更是不會撬的。
左見鳴放棄敲門,有考慮用刀具或其他工具強行闖入,可那樣發出的動靜就太大了,不符合今天以觀察情況為主的目的。
他掃了一眼,打開了鄰居家的鞋櫃。皮鞋、童鞋、高跟鞋、靴子——鞋子都好好地擺在鞋櫃裡,全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
甚至因為他靠得太近,打開時揚起的灰塵都飄到頭盔的護目鏡上。
我滴媽呀。左見鳴立刻站起來,擦了擦護目鏡,一看,乳膠手套上一層黑灰。“這到底是過了多久啊。”
他歎口氣。視線在上下來回徘徊。那麼,目前為止就隻有兩個選擇。上樓還是下樓。
“住在四樓,唔——上樓好了。”隻有兩樓,負擔比較小。
左見鳴拿出半夜背著父母偷玩手機的全部本領,躡手躡腳地上樓,這身段就連警察來了也得掏出手銬,感慨一聲此子偷感絕佳,斷不可留。
無驚無險上了五樓,兩扇門同樣關得牢牢的。
左見鳴差點以為自己即將和空氣鬥智鬥勇,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摸去六樓。
在五樓與六樓的休息平台上放著四個盆栽。他被綠蘿奪去了目光,這家夥大得驚人,已經長到了他小腿高。
褪色的紅色塑料被撐爆了,但隻有一些土壤碎屑漏下來。
那些土塊都被綠蘿的根係牢牢抓緊,甚至這家夥嫌不夠,還將另外幾個緊挨著的盆栽的土壤都染指了,擠壓得其他綠植枯黃或是隻剩下一小株負隅頑抗。
怪不得越往上走,枝條的葉子就越少。土壤就這麼一些,供給可不得緊著前線啊。左見鳴感慨一聲,將目光投向六樓。
601的門——怎麼壞掉了?!
他一怔,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作為被父母耳提麵命過的高一生,他視力良好的閃閃發光的兩隻眼睛如探照燈般就這麼掃過六樓。
六樓同樣很安靜。
601的大門以一種歪斜的姿態倚靠著牆壁,從敞開的大門往屋裡看去,家具的擺設還很完好,通往兩個房間的門能看到同樣是打開的。
左見鳴悄悄地走前,手一伸摸了一把六樓地板,地麵出現手指的抹痕,透出地磚不太新鮮了的淡黃色,手套上則是出現了更厚的灰塵。
……這地板。他眉頭一皺,心中感慨:真臟啊。
再結合自己家門口的狀況,可以判斷一個月內沒有生物從樓梯上來。
至於他為什麼能得出幾個月內沒人上來這個結論——左見鳴爹媽曾經委托給他一個重要的家庭任務,那就是隔兩天打掃一下樓梯間。
被渾水摸魚幾個月的地板都沒這個臟,足以說明一切。
想起自己被混合雙打的光輝曆史,左見鳴甚至有些淡淡的懷念。
他麵色一正,將注意力拉回現在。
門板下方的合頁壞掉了,而門鎖偏下的位置則有幾道的裂縫,鎖更是損毀得徹底。
左見鳴再看了看裂縫的位置和形狀,不禁皺起眉。
這道門,是從屋裡損壞的!
裂縫從裡到外裂開,朝屋內的那個麵裂口大,延伸到屋外那個麵開口逐漸變小——所以門是從屋內用外力破開的。
人類直接開門就好,所以隻可能是異獸的所作所為。
異獸大概率通過窗戶進入房間的。不選擇低樓層而選擇最高樓,說明它爬行的能力不弱或是能飛。
那麼,問題來了——抓緊手裡的擀麵杖,左見鳴臉頰都糾結得擠在一起。
他到底該不該進去啊?!進去吧,怕有生命危險。不進去吧,好奇心又發作搞得他渾身不爽。
左見鳴一咬牙,伸出手敲了敲門,以正常音量說話。
“你好,我是左見鳴,家裡有獸在嗎?”
說完,他又後退四五步,竄到休息平台上,打算有動靜就直接跑路。
真要有異獸住裡麵又那麼暴躁,他也認栽了。他就住在四樓,兩樓之隔,就算今天沒事,遲早也會有事的。
樓裡靜悄悄的,屋內也絲毫沒有動靜。他等了兩三分鐘都不見得有變化,心裡一鬆,但還是稍微提高些音量開口:
“我會在門口等十分鐘再進去。如果不願意我進來,就請告訴我。”
左見鳴站定在休息平台,打開模擬器觀察時間變化。
十分鐘,他站得腿都酸了——不是因為身體柔弱,而是一直緊繃心神導致的僵硬。
“我進來了。”
時間到,沒有任何異狀,左見鳴抓緊手中的擀麵杖,一步一停地進去601室。
氧化變黃的牆壁,滿是細紋的地磚以及光華不在的家具,無一不說明了時間之久遠。
他踢了踢碎掉地磚上深黑色汙漬,皺起眉。
牆上還有鬥爭留下的痕跡,深深嵌進牆壁裡的爪痕,各處碎掉的地板瓷磚,倚靠在牆的落地鏡同樣支離破碎,中間凹陷一大塊。
因為鬥爭痕跡不新鮮,左見鳴並沒有太害怕,隻是加強了警惕,看了眼牆上枯黃的爬山虎,估摸著這個也是從打開的窗戶口延伸進來的。
他順著爬山虎的蹤跡尋找源頭,走進其中一個房間。
“嘶!”
一個照麵,左見鳴就倒吸一口冷氣。乾涸很久的深紅色血跡遍布室內、坑坑窪窪的牆壁、亂倒的家具、床鋪上搭好的被毀壞的巢。
最後是——
他的視線落在倒在地板中央的兩具身軀上,呼吸不自覺地加重。這是兩具異獸的屍體。
其中一幅乾枯、扁平到黏在地上,隻依稀能辨彆出它生前長得像鱗翅目。
翅膀破破爛爛,腹部徹底癟了下去,形如化石,但它那對堅硬的口器還抵著另一具屍體的骨骼上。
是的,另一具已經白骨化了,灰敗的骨頭上不剩半點肌肉纖維。
幾十節的脊椎骨,以及標誌性的蛇頭骨,毫不費力地就彰顯了它的種類。靠近口器的骨骼是漆黑的、甚至腐蝕出了洞。
而它的脊椎骨,也纏繞在鱗翅目的殘軀上。
左見鳴站在這兩具死去不知道多久的異獸麵前,呼出的氣息將口罩染得炙熱。他摘下頭盔,又扯掉口罩,露出被憋得通紅的臉頰。
死掉太久了,連氣味都散得乾乾淨淨,他什麼都沒聞到。
左見鳴擦了擦臉頰上的汗,心臟不知怎麼隱隱抽痛起來。
靠近窗戶的床鋪上,是用衣服和被子搭起來的巢,裡麵塞了其他動物的絨毛。
幾顆支離破碎的蛋安靜地躺在那裡,蛋殼有些厚實,裡頭是淡黃色的痕跡,像是殘留蛋液乾涸後留下的。
他轉頭再看一眼那兩具屍體,在蛇骨腹部中,發現了蛋殼的碎片。
“原來……在異獸世界,連蝴蝶也是蛋生的嗎?”
左見鳴試圖對自己開玩笑,但情緒仍舊無法克製地一點點下沉。
靠著各類痕跡,他在腦中拚湊出事實。
一條嗅到食物氣息的蛇類異獸,順著打開的窗戶爬進屋裡,吞吃掉了鱗翅目外形異獸的蛋,卻被蛋的母親(父親)發現,所以它們大打出手。
鬥爭的過程中,可能蛋被波及打破了。最後兩隻異獸鬥爭到雙雙死亡。
血跡乾涸到擦也擦不掉的地步了……堪稱慘烈。
或許是因為異獸有類似人的情感和智商,能夠溝通,能夠交流理解的特殊性——左見鳴不自覺地被影響到。
他緊緊攥著拳頭,不停深呼吸以平複心情。
鱗翅目異獸為了保衛領土和繁衍的後代拚儘生命,蛇類異獸也為了躲避饑餓的陰影而付出性命。拋去對錯的爭論,其本質僅僅是兩條生命為了生存必經的道路。
屋外霧氣散去許多,但仍舊陰雲密布,他看著被樹木的枝葉遮去大半的窗戶,心中緩緩生起感悟。
這些都是生命的選擇罷了。
異獸世界不止有溫情脈脈,還有無法掩蓋的殘酷的特性。真實,永遠會比他想象得更殘酷、更血腥一些。
……但也正因為如此,那些溫情才會顯得無比動人。
左見鳴脫下身上的外套,蹲在殘骸麵前。
他試圖分開兩具殘骸,但它們死死糾纏在一起。
類鱗翅目的異獸的口器深釘在蛇頭骨上,蛇的脊椎骨也將鱗翅目的身軀纏繞鎖定。
它們在戰鬥的最後關頭,用儘一切使出的攻擊,最終導致了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分離的結局。
害怕損壞異獸生前的證明,便放鬆力氣。
“就算死掉,也要殺死對方……這是非常、非常厲害的決心。”
將自己的外套展開,鋪在兩具殘骸身上,左見鳴語氣又輕又溫柔:“辛苦了,請好好休息吧。”
“哢”
房間內響起輕微的撞擊聲,打破了傷懷的情緒。
左見鳴蹭地站起來,帶上頭盔,警惕地環視周圍,但接下來他都沒有聽見聲音,隻得疑惑地在房間內走了兩圈。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拂動了窗簾,帶起灰塵,也摩挲著床邊爬山虎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奇怪……”
他的聲音含糊地響起,旋即腳步邁開,向另一個房間走去。
聲音越來越遠。
“哢”
無人的房間內,又響起一聲極其輕微的碰撞音。
不、不要走……已經、沒力氣了……
用儘全身的力氣推動卻也紋絲不動,身體蘊含的力量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減少。
它記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也醒來了很多次。但每次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也隻會陷入更深的絕望,誰也不知道它在這裡,誰也找不到它。
好不容易才堅持到現在。
無論如何,也不想要放棄。
意識越來越模糊,身體越來越重,幾乎有一瞬要掉進黑暗裡。但它死死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幾乎要榨乾血肉骨髓中每一滴氣力,任憑虛弱吞噬自己也不停地推動黑暗。
恍惚間,它意識到:這就是最後了。
發不出聲音,聲音不被聽見,就會在黑暗裡窒息而死。
不想死。
不想要死掉……我不要死!不要死在這個黑漆漆的世界裡——
在床底下的淡綠色的蛋,輕輕地晃了一下,半個蛋身幾乎轉出床鋪投下的黑影。又是一晃,再次撞上床頭櫃的桌腳。
“哢”
一次聲音聽不到、那就兩次、三次——
如果不被帶走會有怎麼樣的下場,它完全沒辦法思考了,僅剩的力量全被用於催動身體晃動,光是一次撞擊就讓世界都強烈震動起來。
不想死。
“哢”
異獸蛋再次撞上桌角,蛋殼表麵微微裂開一道細縫。這不是正常的破殼過程,異獸倘若借用太多外力誕生,要麼提前死亡,要麼出生也虛弱致死。
想要活下去
它義無反顧地再次推動黑暗。
“哢”
裂縫又裂開一些,再這樣下去,蛋液就要滲透而出。
心臟怦怦跳,左見鳴反複回憶著那聲動靜,儘管疑心那是錯覺,還是決定在離開前再去一次那間臥室。
“哢”
沒走兩步,他就再次聽見了那個聲音,比剛才更清晰的碰撞聲。就像是,雞蛋撞上硬物時發出的脆響。
他衝進房間,一眼就捕捉到了離開前沒有出現的在床下的蛋,淡綠色的蛋殼表麵已經布滿細細的裂縫聲,蛋晃動著,幾乎又要朝床頭櫃撞去。
“夠了!可以了!”
左見鳴大喊著衝過去。此時此刻他徹底拋去冷靜和顧慮,不再害怕吸引到其他異獸,竭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已經、聽到了。”
蛋停下晃動,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少年丟開滿是灰塵的手套,又脫掉上身的T恤包裹住蛋。
將儲蓄罐大小的異獸蛋捧在手裡,連懷抱也怕將它脆弱的蛋殼徹底壓碎。
眼淚落在蛋殼表麵的裂縫上,左見鳴睜大眼睛,才發覺他竟不自覺地落下淚水。
“我聽到了——”
不可以哭。他咬住嘴唇,強硬地壓下哭泣的衝動,瘋狂地眨著眼睛,讓眼中充盈的淚水更快地流逝乾淨。
僅僅不到十秒,左見鳴冷靜下來。
他站起來,捧著這顆輕到隻有外套重量的蛋,卻恍若它無比沉重,害怕晃動讓異獸蛋碎痕更重,以至於每一步都萬般謹慎地邁出。
兩層樓,走了五分鐘,這是他感受過的漫長得前所未有的五分鐘。
羽絨服裡麵貼上幾片暖寶寶,再鋪上幾層毛巾,最後將蛋輕柔地放進這個簡易的孵蛋器中。
左見鳴按住心臟狂跳的胸膛,耳朵靠著蛋殼相對完好的那一麵,努力捕捉聲音。
十幾秒、幾十秒——大概在一分二十秒左右,從厚實的蛋殼裡傳來一聲心跳,又輕又緩,但終歸還在跳動。
它還活著!!
左見鳴一屁股坐倒在地,滿是灰塵的臉頰上滴下汗液,總算是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