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無邊際的黑暗，空氣中仿佛有著透明的黏著的物質包裹住身體，沉重到連抬起手指都困難，卻帶著一股淡淡的芳香，讓人失去掙紮的動力。

溫暖、柔軟。

由最開始的沉重慢慢轉為愜意，像陷進厚密的草地中，有微風吹拂而過，全身心地放鬆再放鬆，在風雨的愛撫下化作土壤裡的種子，靜待發芽。

“轟隆”

一聲雷鳴般的響動和細碎的石塊掉落的聲音。

迷迷糊糊中暖風忽地轉冷，暴露在寒氣裡的身體打個抖擻，模糊的意識瞬間清醒不少。

……到底睡了多久啊？

覺得渾身鬆散，像一個姿勢從第一天早上一直維持到第二天下午。左見鳴打著哈切，轉了轉脖子，聽見骨骼摩擦時的哢哢響動。

年紀輕輕就一把年紀了。他用儘全力睜開眼，眼中一陣酸澀，先是浮現淡淡的亮光，旋即才眼角帶淚地看清楚房間內的情況。

一個大洞就這麼明晃晃地擺在眼前，頗顯遺跡斷壁殘垣般的風格，邊沿還漏出鋼筋的斷肢。

左見鳴思維中斷幾秒，依稀記得這裡原本還是一麵潔白的漂亮的牆壁。

啊？他睜大眼，一瞬間困意全都驅散。

不是、我牆呢？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他忍不住搓了搓自己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下床往前走了兩步。

從這個大洞往外望去，本該鱗次櫛比的現代建築被樹海糾纏著，層層疊疊的枝葉從窗戶或建築的間隙中伸張，甚至乾脆將樓房破開頂起，肆意地享受陽光的滋潤。

還沒想出該怎麼和爹媽解釋自己碎掉的房間，左見鳴宕機幾秒，扭頭又看了看屋內，整潔乾淨的牆壁和室外的狂野版亞馬遜森林形成了相當鮮明的對比。

“我……天！”他呢喃著，驚訝到話也說不出。

他忽地感到腦後有氣息拂過，猛地轉頭，正好和一隻眼睛對上視線。

——淡藍色的瞳孔在陽光底下蕩漾著波瀾的光，宛若晃動不止的淺層海水，美麗又耀眼。

左見鳴挪不動身體，心臟怦怦直跳。

這是一隻比他腦袋還要大上一圈的眼睛。

長長的鋒利的吻部，深藍近黑的流線型的身體，像海豚卻比海豚要更長更瀟灑的尾巴。這麵被撞踏的牆隻能看見它近半的身體。

最重要的是，這個似魚似海豚的巨大生物在空中漂浮遊動。

被這樣龐大於自己十倍多的巨物直視，左見鳴幾乎無法不害怕，他看著這隻不應該於自己認知中的怪獸，腦中浮現了魚龍的形象。

他不敢動彈，任由“會飛的魚龍”打量自己。

一人一獸在經曆長達十幾秒的對視後，巨獸突然動了。

它的尾鰭在空中輕輕滑動，旋即尖長的吻部探進臥室，戳了戳破碎的牆壁。

動作輕柔，但就這麼輕輕一碰，牆角僅剩的水泥塊連同鋼筋一同死在地上。

他死去的牆壁連屍體也保不住了，左見鳴下意識倒吸一口氣，然後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巨獸看他一眼，吻部在那水泥塊上來回磨蹭，似乎想把水泥給攙扶回去，結果將水泥塊搞得更是稀碎。

長達三秒的靜默後，它將頭緩緩地縮了回去，若無其事地看向遠處的森林。

它好像在尷尬。

左見鳴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感知到的。

他也常在社交媒體上刷到過聰明的動物，但很少有像眼前的魚龍這樣，一舉一動都能展露出思維和情感——簡直像一個人類。

“……你好。”

左見鳴小聲地和它打招呼，姿態謹慎，“你可以聽懂我說話嗎？”

“咪嗚。”魚龍盯他一會，輕輕地叫了一聲。

這應該是聽得懂的意思……吧？

“你知道這麵牆是怎麼壞掉的嗎，我一起來，它就壞成這樣了。”左見鳴居然嘗試套起異獸的話，顯然沒意識到他們語言不通的事實。

魚龍不叫了。

四隻本來浮動著扒拉空氣的鰭腳也停住，整一個小夥立正。它再看了會左見鳴，二話不說向朝遠處遊走，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這是沒聽懂、還是不想理他？

左見鳴見它離開，不禁抓著牆角的水泥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魚龍在空中遊動的速度驟然加快，僅僅幾個擺尾就消失在遠處的樹海裡，扇動魚鰭而形成的風相隔很遠也猛烈地吹著他的頭發。

真的會飛啊——他克製不住地睜大眼，視野中呈現的一切都徹底超出想象。

最遠處通天的巨樹，大到不能估計距離，數不清的成百上千的枝乾。

漂浮厚實雲層的天空飛著成群的鳥類，全是沒見過的種類，排列著向巨樹、或遠方飛去。

他看見疑似鳳凰的鳥類在空中展翼，在綠海上投下一道迅速移動的影子，纖長的尾羽彩帶般劃過動人弧度，鱗粉隨著振翅飛鴻般閃著美麗彩光。

這不知名的鳥類輕盈扇動雙翅，一瞬間至下而上地遁入雲層，藏匿得無影無蹤。

心臟跳得越發急促，他往下看，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在樹上、水裡、草地裡活動。

長腿的大樹“兩手”叉腰往前狂奔。

它邊跑邊張嘴噴出一道幽藍色的火焰，最後徑直撞向在自行車上蹦躂的紅毛老鼠們，連車帶鼠飛出間隔老遠的拋物線。

魚會飛、樹會跑，老鼠能騎自行車……左見鳴逐漸明白一切。

自己大概已經不在原來的世界了。

已經有所預測，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裡，破開一道牆麵的房間不僅不保暖還不再安全，他試圖找出手機，但使勁翻找都一無所獲。

明明睡前還拿著手機玩人生重開模擬器來著……

收回在床底摸索的手，左見鳴長長吐了口氣，瞥見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便退而求其次地把它拎去客廳。

不出所料，家裡誰都不在。左見鳴強忍失落，一邊思考著時間，一邊擺弄起電腦。

電量滿格。左見鳴下意識鬆了口氣，但好不容易鬆懈些許的心又緊繃起來——不、不對勁啊。

他的視線凝在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上。

2024/10/4，16：59。

是同一天沒錯，可他明明記得自己在四點四十九分的時候放下手機。

難道僅僅這麼幾分鐘，世界就這樣被森林占據了？

還背著他刷新出這麼多奇怪的生物……這輩子沒見過長腿狂奔的樹。總覺得自己睡了很長很長時間的左見鳴無法細想下去。

他刷起電腦，最後悲催地發現連不上網，打什麼企鵝電話的想都彆想。

看著和媽媽對話框上不停轉圈的發不出去的消息，才從睡夢中清醒不久的十六歲的少年，此刻忽地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

……地球online真不打算要他這個NPC了？

“咕嚕咕嚕”

肚子相當應景地叫喚起來，他捂著腹部，覺得自己像餓了十多年，靠著棗子過活的裘千尺。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左見鳴的無聲哀嚎僅僅維持五分鐘不到，就麻溜打起精神滿屋子覓食。

他翻找出櫃子裡的方便麵，撕開包裝就乾巴巴地生啃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自己好幾年沒吃飯。

乾吃果然剌嗓子。想著家裡還有瓶可樂，左見鳴就直奔冰箱，打開卻一愣，雖然已經停電，但冰箱裡還殘留著冷氣。

他遲疑地拿出可樂，可樂瓶上甚至沾著水珠。

難道……真的才過了沒多久嗎？

為了確保判斷信息無誤，左見鳴摸向冰箱左側，觸感溫熱，這台冰箱才停下工作沒有多久。

關上冰箱門，左見鳴思考起來，回到客廳看了看電腦的時間。

17：16。

從睡前到現在最多半小時、大變樣的世界、斷電後殘留的冰箱冷氣……

左見鳴從客廳的窗戶向外看去，層層疊疊的寬大的葉子蓋住玻璃窗，隻能從枝葉的縫隙間投進些許光斑。

植株在外麵瘋狂生長，屋內卻還維持著潔淨。對比起其他姿態狼狽的現代建築，他腦中已然有了答案。

現在回想起魚龍離開的身影，就多上了幾分肇事逃逸的味道。

——那道牆是魚龍打破的。

興許魚龍打破那麵牆壁之前，他家的時間都是靜止的，也不知道和外界保持了多久的時間差。

有極大的可能存在時間停止。畢竟這裡已經變成奇幻的世界了。

左見鳴口中泛苦，又想起父母，忽地生出前途黯淡之感。

“振作！”他用力拍拍臉頰，“往好處想，至少不用寫作業，也不用考試了……”

臉頰被自己拍得生疼，左見鳴總算打起精神。

也就是這麼一拍，他發現腕管內側有一塊拇指大的淡青色痕跡。因為在淺色皮膚上並不突出，才一直沒能發現。

下意識地擦了擦，沒抹掉。他心裡納悶著，眼前突地一閃，一個半透明的方框彈出。

左見鳴使勁搖了搖頭，但方框牢牢附著在他的視野裡。

簡潔明了的遊戲界麵，方框中心浮現幾行白色漢字，右上角甚至有滿格的電量標識。

【（禦獸版）人生模擬器】

【時間填充完畢】

【是否開始模擬？】

【是/否】

禦獸？模擬器？！

左見鳴倒吸一口氣，立刻聯想起睡前在手機上玩的人生模擬器。

被下意識握緊的手腕傳來隱隱的痛意，他鬆開手，衝到鏡子前。

雖然屋外被大片植物所遮蓋導致室內光照不好，但還是能從鏡子裡看清長相。

黑發黑眼的少年，眉毛細細兩道，下垂眼，均勻的暖白膚色。

最重要的是，鏡子裡的自己身前沒有模擬器界麵。

關閉、關閉。他在心裡一連念叨好幾遍，就見模擬器毫無前兆地消失。而視野裡還是熟悉的家具，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都是真實發生的。

魚龍是真的，神奇的怪獸是真的，模擬器……也是真的。

他盯著腕管上類似刺青的痕跡，終於從那淺到近乎和膚色相融的青色中找出了手機的影子——三道傾斜的爪痕。

這不就是他手機MOMO的商標嗎？

他嘗試打開模擬器，心念一動，那個方框便再次出現於眼前，絲滑得不像是他父母為了讓他好好學習精挑細選的二手機。

“……不會還有係統吧？”

左見鳴喃喃自語，但一翻搜索無果，似乎模擬器就隻是模擬器，過分簡單的界麵仍舊隻有那麼幾行字。

【是否開始模擬？】

他看著這句話，心裡猶豫很久，但人類探索未知的本能驅動著他。

左見鳴渴望了解這個他一無所知的世界。

模擬器的主題是禦獸，那就意味著，模擬器裡一定有人類。

或者起碼有不是獸的智慧生物，總不能獸禦獸吧……？

再來、說不定可以通過模擬內容，判斷模擬器是不是在模擬他所在的真實世界。

已經有所決定，左見鳴深呼吸，將自己關進家裡最隱蔽的雜貨間，這裡的窗戶被植株遮擋得一點不剩。

房間本來是給二胎準備的，後來發現光這麼一個就累得直不起腰，父母最終還是放棄折騰。

左見鳴努力壓下想起爹媽的酸澀，在一團漆黑中，很有儀式感地低聲開口：

“禦獸模擬器——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