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步試探(1 / 1)

方才看這少年死士沒什麼男女之防,隔著門窗,夜色深沉看不見他的影子,宋蘿心中擔憂他隨時推門進來,匆忙走到床邊拿起披風,動作迅速地打開門。

十五聽到動靜偏頭看來,一雙黑眸被她手中燈盞映出兩團暖光。

披風過大,幾乎遮住宋蘿半個身子,同時也遮掩住她腰間布包。她將燈一挑,腳尖勾上門:“好了。”

十五伸手過來又要扛她,宋蘿胸腹仍然發痛,便退了半步,後背貼上帶著冷意的門。

換衣服這會,雨已然停了。

仍有零散雨絲落在她臉上。

宋蘿長睫濕漉漉的,光映在她側頰,透出幾顆暖金色的水珠。她眨了眨眼,雨珠順著睫毛滑落:“有條近路,穿過一條街便可到風物倉,很快。”

“走過去即可。”她抬眼看過去。

沈洵舟對她的態度明顯,像是對待犯人,這少年死士得到的命令是彆讓她跑了,此時黑眸定定盯著她,沁出一點涼意。

出乎意料,十五竟然應了,黑眸轉開:“好,你,帶路。”

他聲音帶著點青澀的啞音,從麵貌來看,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宋蘿抱著披風走在前麵,眼前一暗,頭上遮了把傘,手中燈盞晃了晃,背後傳來濕潤的雨水氣息。

十五撐著傘,邁步到她身側,忽道:“大人說你的傷,不能碰水。”

傷?

隔了好一會,她才想起來額上的傷口,那時為證繡坊清白,給沈洵舟磕了頭,此時想起,額上竟密密麻麻地疼起來。

繡坊已經沒了。

崔瑉順手推舟,人證已消,沈洵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是唯一的人證。

棋子。

宋蘿垂下眸,腳步未停:“那還真是多謝大人了。”

繡鞋踏在濕潤的青石板上,這條街已快至儘頭。

一個行人也沒有。

十五默了好一會,才說:“大人說,道謝要親自道,才算誠意。”

宋蘿有些驚訝,沈洵舟還會和一個死士說這些?

眸光落在少年臉上,他說起“大人”一詞時,神情意外的真摯。

不懂男女之防,說話有時結巴,十五六歲的年紀。

宋蘿有了猜測。

或許是個不大聰明的孩子。

精於算計的人,步步試探,更喜歡的人反而是天真癡傻的孩子,或許這也是沈洵舟待這死士不同的緣由。

心中思緒飛轉,她放慢了腳步,問道:“你家大人為何說,彆讓我跑了?他應知道繡坊如今隻剩我一個人,我又如何能跑呢?”

這聲音很輕,一大串連續地說出來,砸得十五皺起眉。

他思考了一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大人說,你可能,在給彆人做事。”

似乎是複述人的話,他語調變得流暢很多:“如今繡坊已毀,你棲身之處已無,許會追隨你背後之人而去,一旦隱於市,怕是再難尋。”

腳步驟然頓住。

宋蘿捏住懷中披風一角,布料溫潤,寒意卻從心底泛起來。

沈洵舟已經猜到她在幫人做事?

猜到幾分?自己用繡帕藏匿信息的事暴露了嗎?

腦中像是蒙了層霧,心口跳得飛快,又將這少年的話過了一遍,抓到一個字眼。

可能。也許。

沈洵舟並不確定,用了“可能”這個詞,他仍在懷疑,不然自己此刻應當在牢裡而不是這裡。

心中定了定,連這少年死士說的話都覺得帶了些試探,回道:“我能幫做事的九娘人已經沒了,我還能到哪裡去呢,大人怕是多慮了。”

這話很是難以理解,十五又默了半晌,腳步也停了下來。

皺著的眉頭一鬆,似乎終於找到回應的句子,他偏頭看過來:“你和大人很像。”

宋蘿怔住了。

這也是試探的一種嗎?

她謹慎地與他對視:“哪裡像了?”

十五:“說話的感覺。”

他垂著腦袋看她,一雙黑眸被光映的很亮,袖子上戴了圈銀甲,抽出胸口她那時給他的巾帕,“還有,對我很好。”

一張巾帕就換得一句對他很好。

宋蘿決定把話說明白點:“如果我在幫其他人做事,如今繡坊已燒,事人俱消,我便已無價值,如何對待一枚棄子,你家大人應當比我明白。”

十五還是沒聽懂,但他知道如何應答:“那便放回棋罐,棄子未必一直無用,落子需看時機。”

果然符合沈洵舟奸相的身份。

連對待一枚棄子,都未必會簡單地棄之不顧。

確定了,沈洵舟是故意的,故意讓這名腦子不太靈光的少年死士,跟著她。

宋蘿盯著他看了一會,他身子露出傘外大半,她湊近了一點,直接了當對他道:“若是你未因護你家大人而死,死於彆的原因,你猜他會如何看待你?”

十五愣住,黑眸眨了眨,一點幽微的香氣從她身上傳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本可以不回答的,順從地開口:“大人會為我立塚。”

他神情很是乖巧認真:“大人說,每一個人的死都是有意義的,為他而死的人他都會記住,大人為每個人都立了塚,就在西郊的翠園。”

意料之外的答案。

宋蘿聽說過西郊的那片翠園,說是有位大人買下那塊地,葬自己重要之人,園內種了竹,還有很多花,四季常春,隻是可惜是片墓園。

沒想到居然是沈洵舟。

她眼睫顫了顫,心跳靜下來,將燈盞照向前方。

街已至儘頭,穿過這條街,便是風物倉。

宋蘿輕道:“前麵便是風物倉了,走吧。”

她先邁出腳步,繡鞋踏在青石板上,抬起時發出一點黏膩的水絲粘連的聲音。

金紋披風壓在她懷裡,腰間布包內卷起的賬冊,隨著走動抵住腰。

十五撐著傘追上來,神色有些茫然,但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問:“你,怎麼了?”

宋蘿沒說話。

剛剛那瞬間,她竟然覺得,做沈洵舟的棋子,或許比做崔瑉的棋子命運好一些。

她肯定是瘋了。

指尖按住手中燈盞,傳來一點暖意,她回過頭:“你會把這些話告訴你家大人?”

十五搖頭。

拐過街角,偌大金樓出現在眼前,簷前掛了四盞燈籠,將她手中光亮壓下去。

風物倉到了。

這座金樓不知是誰所建,不論是何種貴重之物都能在此寄存,且不用擔心被人竊走。

門口的仕女迎過來:“娘子與郎君取物還是存物?”

宋蘿從袖中摸出那把銅質鑰匙:“羅九娘,一層二十八櫃,取物。”

十五被留在了門外,一門之隔,但這層放置櫃子的房間過大,侍女引著她往裡走了約一刻,停在一排銅櫃前。

侍女接過她手中披風,態度微妙地變恭敬了些。

宋蘿用鑰匙打開鎖,取出一個方形木盒。

半月前九娘的確曾讓她代來這裡,寄存了一樣東西。

她打開木盒,裡麵躺著一支金釵,那時九娘雖看她做事麻利,卻心存疑慮,在提出那個幫她管理繡坊的提議之前,用一支價值百兩的金釵試探了她一回。

宋蘿送回了鑰匙,九娘滿意不已,拉著她坐下,說了一番繡坊壯大之類的話。

伸出一隻手關上櫃門,手掌下壓,門驟然彈開。

她回過頭,神情無辜:“娘子,這門好像壞了。”

“怎會!”那侍女著急上前來,伸手試了試,櫃門像是被卡住,果然無法關上,“應是鎖扣卡住,我再試試。”

她動作熟練地從腰間拿出鑰匙往裡轉了轉。

宋蘿抱著披風與木盒,弱弱道:“娘子,我那郎君著急,我記著路,便先走了。”

侍女遲疑了下,額上升起一點冷汗,這門要是壞了,月錢都不夠賠的,但見宋蘿麵色焦急,還是點了點頭:“那好,娘子往前直走便能出去了。”

每走十步便有一盞燈籠,照亮前方的路。

寂靜中隻有腳步聲響起。

宋蘿走了一會,周圍無人,拿出腰間布包裡的賬冊塞進木盒,那金釵拿起時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她放到了胸口處。

合上木盒。

門“吱呀”打開,燈盞垂落在十五身側,照亮一寸黑衣。

他看了過來。

宋蘿極輕地笑了下:“大人要的賬冊。”

擔憂十五會將木盒接過去,心口跳了跳,如果不能將賬冊親自遞到沈洵舟手上,那這一趟就白走了。

少年盯了她片刻,一手拿著燈,一手拿起傘,嗓音有些啞:“那,回衙門,走。”

連飄著的雨絲也沒了,彌漫著苔花的濕潤氣息。

宋蘿跟在他身後,十五看了眼天,忽然停住,轉過身,戴著銀甲的手腕向她伸來。

“太慢了。”他說。

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扛在了肩上,手中木盒差點脫手。

宋蘿:“......”

他怎麼又用輕功!

十五腳下輕點,飛上牆簷,青瓦發出清脆響聲。

他腳步飛快,風揚起宋蘿髻上兩根紅色發帶,纏在他黑衣上。

胸腹發痛,宋蘿正要開口。

破風聲已至。

眼瞳中黑點愈大,那是一支箭。

直直射向她。

腦中閃過來福死狀,正是一支箭射進他胸口。

竟然不是崔瑉的人嗎?!

箭離她眼瞳隻剩一寸,帶著寒意破來,她張開口想叫十五,喉間猛地灌入一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