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低垂著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陰影,整個人仿佛一株蒼老的古樹,沉默而威嚴。
見穆安久久未開口,她轉而看向一旁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貞妃,說道:“我姐姐隻得了你一個女兒,你不願做的事,我也不為難你。去殿外候著吧。”
貞妃神色如常,端莊得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她恭敬地行了一禮,低聲應道:“是。”然後便默默退下。
太後沒有再說話,隻是拿起身旁的茶杯,輕輕撇去浮沫,優雅地自顧自飲了起來。
氣氛瞬間凝固,穆安知道太後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裡帶著幾分謹慎。
“太後……”
太後將茶杯放好,瓷器磕在檀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祭祀大典上飛出來的那隻錦雞,你以為是什麼意思?”太後開門見山。
突然提到祭祀大典,穆安有些搞不清狀況,不就是皇帝想搞一出神鳥降世穩定軍心,結果被慶妃將計就計弄出個天命皇後嗎。
穆安老實道,語氣裡依舊帶著謹慎,“陛下說是天降祥瑞,想必是佑我召國。”
太後發出一聲輕笑,“皇帝的意思是自己被沈家父女算計了。”
“可是祭祀大典如此匆忙,半點風聲都沒走漏出去,沈家哪裡來得及訓練這些鳥。”
祭台上突然出現的神鳥偏偏落在沈慶妃身上,明白著是就要坐實沈慶妃的天定後位,可這個後位終究是要皇帝說了才算的。
穆安看向太後,眼裡滿是疑惑。
“沈父官職頗高,慶妃有個十歲的皇子,他們不可能不動這個心思。”太後頓了頓,麵露嘲諷,“可皇後和儲君的位置都是留給貴妃母子的,旁人連想都不能想。”
“天降祥瑞又如何,任何人或事都不能左右帝王的決定。”
穆安垂下眼眸,她原先還疑惑沈家何至於這麼蠢,上趕著在眾目睽睽下算計皇帝。如今太後的意思是皇帝是故意做了這麼一場戲敲打沈家和慶妃母子,又順利地立了宣玖為太子,將宣璨趕去做監軍。
但目前看來後來的刺殺應該是在皇帝意料之外的。
傷口的痛楚一直沒有消退,沈家官居要職皇帝也這般猜忌,那麼她呢,她禁不起皇帝的一點猜忌。
穆安有些後怕,不自覺地咬起下唇。
太後端坐在案前,神色淡然如水,“儀妃怎麼死的,你肯定也猜到了。”
提到大姐姐,穆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貴妃生養艱難,皇帝怕她後麵無所依靠才忙著跟其他女人生孩子。四皇子一出生就被皇帝抱給貴妃養了。貞妃那一胎如果是兒子也得給貴妃,不過嘛這個女兒養大了也是要被當成禮物送到貴妃娘家的。”
穆安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知道皇帝薄情又殘忍,可被太後這樣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一時間還是有些心驚。
太後接著道:“慶妃的六皇子嘛,她運氣到好,那時候貴妃剛好也懷了八皇子。”
“八皇子子憑母貴可惜早殤。後來儀妃得了這麼個有帝王之相的孩子,他的生母本不該留,殺母奪子,再好不過了。”
太後靜靜地注視著穆安,手指在案幾上敲出隨意的節奏。
錦被之下,穆安的手心生出一陣薄汗,太後想將大姐姐的死推給貴妃,讓她以為鬥倒了貴妃便是給姐姐報仇了。
“儀妃從前在我身邊做事,我見皇帝起了奪子之心,我本來想保下她的。”太後的視線從沒從穆安身上移下來過,穆安的任何反應都被她看在眼裡,“我給過她一包藥,吃多了會損傷神智,足夠瞞過太醫,但不致命,她可以裝傻充愣活完一世。”
景玉是說過太後給姐姐下藥一事,二人的話卻有出入。太後此番坦白,是想勾起她的信任和仇恨。
穆安在太後如針刺的視線下被看得有些發毛,一個在前朝後宮的血雨腥風裡殺出來坐上太後之位的人最懂得看透人心。
“可惜了,皇帝還是不肯放過儀妃。”太後歎了口氣。
穆安重重地閉了下眼睛,小玖固然是得抱到趙貴妃身邊養著的,皇帝處死姐姐,最大原因無非是因她和周家姐姐參與了前朝的謀劃。
與而今皇帝料理宣璨一樣。
事關堂兄,可不知有沒有牽扯到北楚,若是牽扯又牽扯到了多少。
穆安的眼簾閃動,強迫自己落下一滴淚,她的聲音有些許顫抖:“太後想讓我做什麼?”
“我最見不得貴妃那副樣子,要我說太子最好還是接到親姨娘身邊養著最好。”太後直言不諱。
穆安苦笑了一下,“皇帝眼裡從來隻有貴妃娘娘,旁的人是想也不能想的,看看慶妃姐姐的下場……”
太後特意從沈慶妃在祭典上的事說起,無非是想說明皇帝為了立後立儲可以做到什麼份上,有這個前車之鑒,太後總不是想讓她去當炮灰吧。
太後伸手抬起她瑟縮的下巴,語氣冰冷,“無論是皇後的位子還是太後的位子,趙熙春都不配坐,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穆安看向這個已經明顯見老的婦人,肩膀微微顫抖。
太後想要宣璨繼位,是因為宣璨的生母孟賢妃是太後的族中人。可太後已經是太後了,為了母家的利益冒這麼大風險,值得嗎。
穆安捕捉到了眼前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狠辣,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對趙貴妃的恨意,可是為什麼……
見穆安呆愣著,太後又道:“鬥倒了貴妃,太子就隻有你這個親姨娘最親。”
“你是個聰明孩子,幼帝登基,我們可以效仿北楚的張呂二位太後,繼續做這召國權力之巔上的女子。”
太後笑著看向穆安,毫不演示自己眼中的野心。
“妾願意為太後所用。”穆安的臉上浮出一抹笑意,她的語氣急切。若不是此時行動不便她當場就要給太後跪下了。
她暗暗猜測著,雖還不知太後的真正用意,但應該和她之前猜的差不離,皇帝駕崩,貴妃母子再無倚靠,太後再以太後的身份廢幼立長。
“可是妾能做什麼呢?”穆安怯生生地問。
太後似是滿意地點點頭,“如今我們力微,還需要有人幫助。”
“太後是說?”
“皇帝的長子,廣王宣璨。”
穆安眉頭微皺,“二殿下不是……”
“這個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
看著太後篤定的樣子,穆安也有點摸不準對方是真的相信宣璨還是隻是一味地開脫。
穆安突然有些想笑,這祖孫三代人鬥來鬥去也不知是個怎樣的結果,而太後未免將她的兒子想得太簡單了。
“可是陛下起疑,我們又能做什麼?”
太後暗暗笑了笑,“你不會以為替皇帝擋了一箭,皇帝就會感激你吧。”
穆安垂眸不語。
“你這麼做反而是讓皇帝疑心了。”太後湊得近了些說道,“想想沈氏的下場。”
“請太後明示。”穆安像是被嚇壞了。
“廣王已經被軟禁,皇帝正在徹查這件事,但現在還沒有著落。”太後的眸中卻閃過一絲淩厲,“我猜這件事可能跟貴妃的侄兒有關係。”
穆安一驚,貴妃的侄兒是五公主駙馬,太後這是想將弑君的罪名栽贓給自己的侄孫女婿。
太後不理會穆安的詫異,繼續道:“你既然醒了,就找個時間去跟皇帝說,你看見了行刺的人,那人皮膚黢黑還瞎了一隻眼睛,你若是能再見到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太後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語氣不急不緩,見穆安久久未有反應,她反問道:“怎麼?”
穆安渾身一顫,連忙應聲:“是。”
太後滿意地笑了笑,似乎已不再期待什麼。她說了這麼多,顯然已覺得口渴,便拿起一旁的茶杯,將杯中水一飲而儘。
“來人。”
片刻後,景玉低著頭走了進來。
“你們怎麼伺候的?怡妃宮中的水都涼了。”太後微微皺眉,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悅,“怡妃救駕有功,你們務必仔細照料。”
她隨手指了指桌上的茶水,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瞥了穆安一眼,隨後輕輕係上披風,緩步離開。
太後一走,穆安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疲憊地抬起那隻未受傷的胳膊,重重地揉了揉額角。
“娘娘可是有什麼不適?”景玉關切道。
穆安搖搖頭,“太後讓我去指認凶手,她想栽給貴妃的侄兒。”
景玉將火盆移的離穆安近些,鎮定道:“即便是弑君的罪名,皇帝也可以為了貴妃壓下來,太後這麼做多半還是想試探娘娘忠心。”
聞言穆安笑著抬眼看向景玉,“那個行刺之人真是廣王的人?”
景玉癟癟嘴,似是認真思考起來,片刻後才終於道:“奴不知。”
穆安被釣上了好奇心,忍不住打趣道:“我還以為景大人神通廣大無所不知呢。”
景玉也跟著笑笑,“奴愚鈍。”
穆安這才注意到景玉今日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那雙平日裡略顯疏離的眼眸此時閃爍著些許柔和的光芒,不再那麼深不可測。
她揮揮手示意這人將桌上的水端給自己。
“茶水涼了,奴即刻去吩咐他們備些新的。”景玉立在原地,看向穆安。
“那你怎麼不去。”見景玉說完這話卻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穆安的語氣有些嗔怪。
聞言景玉笑意更甚,欠欠身立刻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