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定遠喜歡去得月樓喝酒聽曲,並州城裡的人都知道。
得月樓每天賓客如雲,碧月作為最受歡迎的清倌人,隻在白天人最多的時候出來彈一曲琵琶,或者唱一段評彈,黏黏膩膩的吳儂軟語聽得人骨頭都酥了。
到了晚上,她就不再會客,早早地備好酒和茶等陸定遠來。但是隻有碧月清楚,在陸定遠留宿的每一個夜晚,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就是她為他倒酒遞茶的時候。可是陸定遠從來沒有喝醉過,連話都鮮少與她說幾句。
得月樓最深的那間屋子幾乎成了陸定遠的第二個家。從那間屋子裡傳出來的古箏曲調或者京戲唱腔常常在後半夜還能聽見,好像故意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碧月是他陸定遠的女人。但是沒有人會想到,那些時隱時現的京戲會是陸定遠唱的。
更不會有人知道,在得月樓和並州城最大的戲園子廣德樓之間有一條暗道,陸定遠不僅常常通過這條暗道從得月樓去往廣德樓聽戲,還是這兩家園子背後真正的東家。曾經在前清盛極一時的成家班有幾位青衣名角,陸定遠都向他們請教過。
羅翰宸去廣德樓找陸定遠的時候,小戲台上唱的是《蘇三起解》。他手裡正拿著本英文書。
那戲台隻為陸定遠一個人唱。
“聽著京劇學英語,不中不洋的,你到底要哪樣?”羅翰宸款步而來,一坐下就搶過陸定遠手裡的瓜子磕了起來。
“你懂什麼,我這叫勤奮好學,與時俱進,現在這個年頭,不會點洋文,怎麼更洋人打交道?”
“那這個呢?《鐵流》,自打你十歲來了並州城,我就沒見過你一天看這麼多字。”
陸定遠合上書,“要你管,本公子現在立誌做時代新青年,不跟你們這一群紈絝玩了,怎麼著吧。”
“聽了半天我成了蘇三了,你出生的時候你爹在外麵打仗,把你扔在外麵十年不管,你剛來並州城沒朋友,是誰第一個把你當兄弟,帶著你滿城吃香的喝辣的?現在說我是紈絝,你比我爹還會變臉。我還不知道,你是想學幾句洋文,好去你那個小白茉莉麵前炫耀。”
陸定遠拿起桌上的花生瓜子就往羅翰宸臉上砸,“就你知道,就你明白。你爹還不好,要啥給啥,變什麼臉了?”
“他嫌棄我在空軍乾的不好,讓我去講武堂學步兵指揮,以後當陸軍。我說要我當陸軍也行,但是我要去黃埔,他說我沒腦子,當夥夫都沒人要。”
“哈哈哈哈,你要去黃埔,中原大戰你還嫌不夠亂嗎,你說你不是沒腦子是什麼?”陸定遠嘲笑羅翰宸的聲音,整間屋子都能聽得到。
“他們打他們的,我學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爹可以說是並州城的二把手,南北正在打仗,你去黃埔軍校,畢了業去老蔣的部隊裡,跟著他們革你爹的命?”
“等我畢業了早著呢,說不定到時候仗已經打完了。再說了隻要張學良答應了□□,東北軍一入關,這仗就結束了。我黃埔畢業的怎麼了,黃埔畢業的就不能回來幫我爹帶兵?”
“那遠的不說,咱就說近的。你摸著良心,你的水平你能考上嗎?就算你真有本事自己考上了,比起實力,他們先看到的是你的家世。隻要你考上了,不管有沒有關係都跟你爹有關係了。人情最難還,並州雖然沒出兵,但是省內的鐵路上跑的可都是反蔣聯盟的軍列,你去黃埔,不是把你爹架火上烤嗎?他們要是再強硬點,拿你跟你爹談條件,你說你爹救不救,督軍老頭子幫不幫?”
羅翰宸聽得目瞪口呆,連嘴裡的花生都忘了嚼。
陸定遠拿起桌上的扇子跟著台上哼起來:“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你呀,就在這並州城裡好好當個紈絝算了吧,左右我是不能出城門一步,當個爛人也有我陪著你。”
“我才不跟你在這爛下去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天天躲在人家碧月那裡,聽那些個淫詞豔曲,讓人看著是爛人,心裡盤算的比誰都遠。你就是不仗義。”羅翰宸罵人和沈初霽一樣,喜歡指著他的鼻子罵。
“誰讓我們都有一個專製又固執的老子呢。你的老子是真爹,我的老子是真老子,你就偷著樂吧,”陸定遠端起茶碗呷了口茶,“你要是真有那誌氣,歐洲、美國、日本,哪不能去,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嗎?”
“你是說航空教育班歐洲留學的名額?”
“不是空軍,是陸軍。”
“天上飛的不當,讓我去當地上爬的?”羅翰宸一臉鄙夷,他不喜歡一群人擠在一塊拚殺。
“中國的空軍要想在幾年內迅速崛起,幾乎不可能,你要是繼續當空軍,恐怕隻有打敗仗的份。讓你去學步兵指揮,不是讓你回來繼續當軍閥的,是讓你為這支烏合之眾刮骨療毒的。去了歐洲,不要光盯著塞納河邊的美女,也不要泡在德國的啤酒裡一醉不起,磨好你的刀,回來建一支真正的現代化軍隊。”
陸定遠認真的樣子,是羅翰宸很少見到的,好像他已經看到了一支屬於他的王者之師。但那認真而嚴肅的眼神還是隻出現了一瞬間,然後他擺了擺手,戲台上的蘇三便退了下去。
羅翰宸突然來了興致,想聽他唱一段他最拿手的《穆桂英掛帥》。
陸定遠也不推辭,站起來提了口氣唱到:“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誌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儘,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番王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羅翰宸聽得正入迷,陸定遠突然停了下來,問道:“誒,我叫你辦的事呢?”
“你交代的我什麼時候沒辦好。幫你查了,你那小茉莉天天過的那叫一個無趣,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課看書,沒什麼朋友,也不想交朋友,比八十歲的老太太心裡還平靜。現在的學生分兩種,一種焦慮過頭,什麼都不想,就想四個字,民族、政治;一種什麼都想,就是不想這四個字。她倒好,作壁上觀,就是你前幾天聽的那個什麼,什麼來著?”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對,就是這個,你們倆還真一樣,你天天在這也是觀山景呢。你怎麼肯定她一定會來找你?”
“她屬炮仗的,要是知道我在查她,肯定來罵我,”陸定遠往樓下一看,沈初霽已經在走廊上瞪著他了,“你信不信,她跟你一塊來的,就咱倆說話這會功夫,她已經把這個戲園子裡裡外外給摸透了。”
沈初霽走上二樓來,陸定遠抖抖身上的長衫坐下,羅翰宸則是抓了一把瓜子,準備看好戲。
“得月樓去過了吧,怎麼樣啊,我們的頭牌碧月姑娘好看嗎?”陸定遠裝作漫不經心,問沈初霽。
沈初霽還是那麼淡漠而平靜,“你屬老鼠的,地道挖的不錯。”
羅翰宸一驚,轉頭對陸定遠說:“她是特務吧,捉起來!”
“你派這麼個蠢貨查我,引我來這,就是想讓我看你的地道?”
“你一點都不平靜,你很憤怒。我其實一直都很想知道,我們明明隻見過三次,你為什麼總是生我的氣,你又到底在氣什麼?”
“我說過了,因為你假正經。”
“可是你明明把我當陌生人,我正不正經和你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聊一會呢?”
陸定遠又用那種玩味而犀利的眼神看著沈初霽,甚至還帶著一絲嬌嗔和委屈,羅翰宸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陸定遠的慣用手段,也是他對女人的殺手鐧,這一招他從未失手。
沈初霽確實招架不住,就連羅翰宸都看不下去了,於是擺手說道:“我不跟你們玩了,你們兩個人,心眼子比那紗簾上的窟窿眼兒都多。”走到樓梯口還轉身指著陸定遠補了一句:“以後你再拿我當槍使,看我搭理不搭理你。”
羅翰宸都已經走到樓下了,陸定遠還扒著欄杆說:“出去告訴老板,我要聽《宇宙鋒》。”轉過身來又請沈初霽上座。
戲台上唱著《宇宙鋒》,陸定遠坐在椅子上也跟著小聲哼唱,津津有味,眼神手勢都有板有眼。這是沈初霽第一次認真地看陸定遠,他若隱若現的沙金般的眼睛,在這一刻少了許多雜質。
“......我要上天,我要上天,我要上天......我要入地,我要入地,我要入地......我想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似你這樣,任用奸佞沉迷酒色,這江山你家未必做得長久.....”
整出戲唱完,陸定遠拍手叫了三個“好”,台上的人下去,他轉身又有些落寞,“總有一天,我要去梅老板的台下聽一次他唱的《宇宙鋒》。”
“我竟不知道,你原來還是個戲癡。”
“我媽最喜歡的就是這兩出戲,《宇宙鋒》和《穆桂英掛帥》,她很少給我寫信,也很少給我打電話,偶爾通一次電話,除了問我有沒有吃飯,就是告訴我學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學唱戲。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她,我甚至想象不出來,她知道我跟她一樣學了唱戲,會是什麼表情,會不會狠狠地揍我一頓。”
陸定遠苦笑著背過去麵對戲台,抓著欄杆蹲下身來,像一隻束縛在籠子裡孤獨又疲憊的困獸。
陸督軍的四太太,陸定遠的親生母親,原本是戲班的一個青衣,也算小有名氣,去過很多地方,給很多人唱過戲,認識很多大大小小的人物。督軍在外剿匪,疲憊時找來戲班解乏,一曲《遊園驚夢》就讓彼時正春風得意的陸督軍意亂情迷。土匪出身的軍閥隻三句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你叫什麼名字?”“願意跟我走嗎?”“不願意也得願意。”
陸定遠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正在被逃竄的幾名土匪追殺,他就是這樣提前出生在一輛逃命的馬車上的。因為早產而體弱,被他父親認為“一點都不像他老子”,那時還不是督軍的督軍轉頭又問臉色還發白的四太太:“你從哪給老子帶回來的野種?”然後就揚長而去。
剿匪成功之後,督軍帶著他的四太太回了並州城,卻把他剛出生的兒子留在了離並州城很遠的山村。陸定遠直到十歲時陸家派人來接他才知道,陪著自己漫山遍野奔跑的父親原來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是多虧了這個善良而純樸的獵戶,他才有了健康而強壯的身體。
回到陸府的第三天,他才見到了他真正的父親,經過長達五秒的對視,他才被捏了捏臉蛋,獲得了他父親的認可:“是老子的兒子,這小子眼裡有匪氣。”然後他又揚長而去。此後,陸定遠看見父親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
就在陸定遠以為終於可以和真正的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候,母親卻去了上海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隻有她的錢。
沈初霽從室友的口中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除了心疼,更疑惑為什麼他們的命運改變了這麼多,未來還會有多少變數等著他們。
“你今天讓我來這,是想讓我知道你在學趙豔容裝瘋賣傻,我看明白了。我來這也是想告訴你,形式不明的時候,要按兵不動,我們的前路晦暗不明,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吧。”
陸定遠沒有想到,他們心平氣和坐下來的時候,沈初霽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與他劃清界限。“過幾天機場有人結婚,儀式結束後有舞會,你來了我就答應你,他們結婚,我們告彆,在開始的地方結束,有始有終。”
“好。”沈初霽答應的乾脆而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