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蓮花池,菡萏連片,在月華下矗立。
一隻潔白無瑕的腳踩入水中,引出陣陣漣漪,水沒過腳背、小腿,到精瘦的腰腹。
漣漪疊漣漪,一時湖麵水光大作。
哪吒又來蓮池泡澡了。
一圈漣漪在大荷葉邊緣消失,荷葉上正收錦鯉回洞府睡覺的敖顏看了一眼哪吒。
衣服在他進入水中那一瞬就消失不見,下半身在水中,露出幾乎稱得上完美的上半身。
皮膚細膩白皙,肩手比例極佳,如果在以前,她一定會紅著臉跑開。
但現在,敖顏麵無表情,尾巴一甩,劃著荷葉走了。
大荷葉後,跟著一群錦鯉、烏龜,像是孩子,跟在媽媽身後回家睡覺。
一隻錦鯉調皮,被不遠處冒出的水泡吸引,遊過去,繞著哪吒轉圈,半圈還沒轉完,魚影無蹤無跡。
偷偷跑出去條錦鯉,起初敖顏並沒有覺察,直到清點魚數,才發現少了,這才出洞府去找。
隻有一條魚,她也不撐荷葉了,龍尾一甩,徑直遊了出去。
敖顏想到了哪吒,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不,一龍一藕。
她找到哪吒時,一條小小身影恰好遊到哪吒背後。哪吒閉目養神,五識封閉。
敖顏抬手,一團水從哪吒身邊躍起,但下一瞬,水團就被哪吒抬起的手,打散墜入池中。
他雙手枕在腦後,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剛才隻是不小心順手打中,他看了敖顏一眼,難得道一句。
“抱歉!”
敖顏眼中已有慍色,她遊到哪吒麵前,怒衝衝盯著他的眼睛,青色龍尾越過哪吒,卷住他身後調皮的錦鯉。
尾巴正往回收,忽然被抓住,敖顏渾身一顫,龍的尾巴哪能讓人隨便抓,她捏起法訣就朝哪吒麵門打去。
哪吒後背生出隻手,輕鬆擋住敖顏一擊。敖顏雙手齊上,哪吒六臂從容不迫。
七八隻手的影子纏在一起,倒映湖麵。
敖顏打累了,哪吒眼中亮光卻愈盛。
尾巴變成腳,敖顏從半人半龍化為人形,她一隻腳站在水裡,另一隻腳在哪吒手中。
敖顏仰首盯著他的眼睛,那張久不曾變化的人臉擠入哪吒眼中,他淡淡鬆開手,敖顏轉身,淌水離去。
背後傳來哪吒的聲音:“這樣不好嗎?”
天庭說,封神之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神仙是不能成婚,也不能動情,但可以一起共事,他們是神仙,不會受生老病死之苦,朝夕相伴,偶爾還可以在一起玩耍。
像——
從前還在陳塘關的時候一樣,青色的小龍,和混天綾一起飛在空中,相互纏繞。
哪吒騎在敖顏背上,二人飛上天空,敖顏盤在哪吒手臂,他踩著風火輪,迎浪頭而上。
他做人的日子很短,記憶不多,關於敖顏的就更少了,他隻知道,以前和她這麼玩,她會很開心。
敖顏的收了變幻,扭頭劃走。
這張臉是在東海做客,遇見哪吒時變的,她學著過路一個少女的臉,變換了新容貌,原本,隻是想捉弄一下哪吒,誰知那臉卻意外的好看。
哪吒盯著她的臉,眼中全是驚詫與喜悅,“小龍女!你這張臉真好看。”
他這麼一誇,敖顏就不肯再變,額頭長出龍角,尾巴也露了出來,她扭過頭,“不,才不好看呢!”
“不好,一點都不好。”敖顏沒有回頭。
“有個人曾經告訴我,忘記等同於背叛,哪吒,你背叛你自己了。現在你是一個連感覺都沒有的蓮藕,沒有知覺,就不會感受,風霜雨雪、疼痛,你就沒有感情,喜怒哀樂。你隻是一根,會動的蓮藕。”
哪吒歪頭,“不忘記又能怎樣呢?這天下沒有對錯,隻有強弱,哪吒天生天養,沒有父親。可我打不過那座塔,所以要認它做父親。你守著我舍棄的血肉又有什麼用?那個凡人有血有肉,也有感覺和知覺,可他一樣拋棄你了。”
敖顏猛然回首,眼中全是驚愕。
提起那個凡人,她更難過了。
哪吒飛出水麵,圓月在他背後,他俯瞰敖顏,雙手抱臂,“申公豹在騙你,我才是真的哪吒。”
一千年前,陳塘關,哪吒剔骨割肉,一道青色的身影,撿拾起那些不要的血肉白骨。
好心的小龍女本想將自己的朋友安葬,誰料這些血肉卻在千百年後,成了蠱惑她的誘餌。
敖顏回到北海,在北海之眼,遇見一個老道,他說她叫申公豹,還說:
“哪吒本來是個無拘無束的少年,困住他的塔不在李靖手裡,塔就是他自己,蓮藕身,就是塔。”
“蓮藕沒有感覺,隻是一件容器,來承載靈珠子的靈力,沒有人在意,哪吒心中所想。哪吒想要自由,蓮藕就是束縛。”
“你可以複活一個新的哪吒,有血有肉的哪吒。”
她拔下了自己身上的片片鱗甲,用來庇護那塊塊血肉,人間七百年,從無到有,一次一次,輪回轉世。
希望種下,就期盼見到果實,一次次失敗,加劇敖顏的執念。
敖顏掩麵,哭出聲來。
哪吒看著她,眼中隱約悲憫,“申公豹也隻是想要靈珠子的力量,蓮藕困我,和那具肉身困我,沒有任何區彆,哪吒就是哪吒,沒有蓮藕和血肉之彆。小龍女,天規森嚴,神仙動情,你是要上剮龍台的。”
剮龍台,千刀落下,活生生的龍,化為肉塊。
午夜夢回,哪吒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剔骨割肉的過去。
當一切感知消失,世界陷入虛無,靈魂失落,疼痛依稀,恨意就會席卷。
是恨,讓他走到今天。
龍女固然愚蠢,欲念深重,才會被申公豹蠱惑。笨人作繭自縛,罪有應得。
可他一看到敖顏那雙透亮的眼眸,又覺得她沒有錯。
執著而倔強的龍女,不畏懼剮龍台的刑刀,她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而非接受。
可是剮龍台就在那裡。
“他們都覺得這樣已經很好了,長生不死,朝夕相伴,父王說,龍不能不知足。”
黑色的尾巴在月光下幻化成人腿,敖顏轉過來,臉已經變成了那張過路少女的臉,她一步一步走進哪吒,手按在他胸口,肋骨下一片寂靜,沒有血液流淌,心臟跳動。
大而黑的眼睛,波瀾不驚到幾乎空洞。
哪吒望著敖顏,大概猜測到她要做什麼,敖顏踮起腳尖,再一次親吻了他。
不同於七百年前青澀一吻,褪去羞怯,隻剩下熾熱,脊背光潔,被黑發覆蓋。
蓮藕就是蓮藕。
敖顏咬了哪吒一口,沒有血味腥甜,隻有蓮藕清脆,“哢嚓”一聲,她再也堅持不住,嗚嗚哭出聲來,手緊緊抱住哪吒,怎麼也不鬆手。
哪吒不自覺向脖間牙痕,傷痕已經愈合,皮膚平坦,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了無痕跡。
龍似乎生來就多愁善感,在感情這回事上格外執著。就算一嘴咬到了蓮藕,敖顏還是不鬆手。
哪吒走不掉,仰麵浮在蓮花池裡,敖顏趴在他懷中,青色的龍尾沉在水裡,她摟著哪吒的脖子,想一陣,哭一陣,哪吒盯著黑色天幕,大而無神的眼中,寂靜似長夜。
歌聲從鼻中哼出,語調熟悉,敖顏的哭聲逐漸消失,歌聲從她頭頂傳來,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哪吒哼著哼著,忘記了曲調,歌聲便消失,過了一會兒,又好像想起來了,繼續哼唱。
這是母親哄孩子的歌,哪吒的母親……
往事血腥,敖顏忽然開始後悔。
她抬手捂住哪吒的口鼻,“不要唱了,你唱的也好難聽。”
敖顏鬆開哪吒,尾巴卷來片大荷葉,翻身躺了上去,她盯著夜空,七百年,她都在想,該記起?
還是該過去?
她覺得自己自私,情緒一瞬失落。
心裡有事,尾巴劃著荷葉,在池子裡飄來飄去,荷葉忽然逆著她劃的方向飄起,哪吒在水麵飄了一會兒,打個響指,勾來荷葉,一側身躺了上去,兩人並排躺在荷葉上。
“哪吒。”敖顏靠在哪吒肩頭,他脖子上乾坤圈冰冷硌人,敖顏把乾坤圈往過推了推,醞釀良久,才又艱難又低落道,“對不起。”
哪吒閉眼,變成一根蓮藕。
敖顏支起上身,看著那截封閉六識的藕,“哪吒!你太過分了!”
有時覺得敖顏太煩,他就直接變成藕。
敖顏氣得背過身去,也不理他,沒過多久,青色的尾巴從蓮湖池中爬上荷葉,她閉著眼睛,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尾巴將蓮藕纏住,勾進自己懷裡。
蓮花池僻靜。依舊有人來往,有神仙看見一龍一藕,委婉向哪吒的師父李太乙真人提起,老道笑的慈祥,“哪吒是我池中蓮藕化身,何來七情?”
一年一度的蟠桃大會在即,天庭內外都忙碌起來,敖顏奉命挑選一些顏色好看的錦鯉,放入通往大會沿途的玉池。
蟠桃會有條不紊的籌備,敖顏無魚可放,閒得整日在天宮各處溜達,去找織女聊聊天,每次聊到一半,織女都會說,時間到了,她要去鵲橋了。
織女的丈夫已經很老了,她的孩子都已經白發蒼蒼,一家人在鵲橋,見一麵少一麵。
看著他們一家人相聚,敖顏又想起了凡人。
她還是偷偷離開了天庭。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十年光景,北六娘的李三郎已經高中狀元,將要迎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