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給不了了(1 / 1)

噢,原來是小月亮啊,不過她怎麼多年不見還變得更瘦弱了些,性子也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來不及追憶,麵前幾人明顯是有急事的模樣,她也不拖遝,“走吧,邊走邊說。”

幾人騎著馬並行,“已經有了解決辦法,傷亡不算特彆嚴重,你們進來是想找誰啊?”

黎華榮也不傻,臨安與康山相隔甚遠,雁南鎮疫情的事她一開始就封鎖了消息,最近得到控製才放出聲去,幾人明顯是風塵仆仆的趕來,想必是有重要的人在這裡麵,何況她康山好歹是世家大族,自是不缺那點藥材。

刀架到脖子上了,顧明月反而有些不敢開口,旁邊的樓君堯和顧挽風也忽然就沉默起來。

黎華榮等了一會兒都沒人回答,她正準備再問,就看見顧明月張了口,她就像一隻準備撞樹的小兔子,已經知道了必死的結局去還加快了速度,就那樣等待著審判。

“我來找一位醫師,他叫沈忘塵。”

“恢恢~”突然被拉緊韁繩,馬兒發出不悅的叫聲。

黎華榮停了下來,清晨的太陽還未升起,空氣中布滿冷意,她臉上的恣意凝固,像路邊樹葉上的露珠一樣將墜又止。

“他醫術很好,是去年冬日來的康山。”一開口,剩下的話也順暢著說了出來,刀落下以後,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崩潰,起碼現在她還能穩穩的坐在馬上,不需要身後呂絮幫忙。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黎華榮側首,本來體弱的姑娘頭發被風吹亂,唇色慘白,連日趕路的憔悴肉眼可見,最令人心驚的卻是那雙眼睛,潺潺水波被凍結,如康山冬日的冷寂孤寒,在初春的暖意融融裡顯得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實情,還在斟酌著用語,生怕一個不小心弄碎了麵前的姑娘,但日日練刀的天驕第一並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研讀詩書,所以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辭藻匱乏的可憐。

“顧姑娘,節哀。”時隔多年,第一次見麵就是這種場合,她口中的那句“小月亮”繞了又繞,最終還是沒能夠說出口。

北方的康山的確要冷很多,周圍的冷風呼嘯而來,寒氣無孔不入,顧明月低頭拉了拉披風,一滴淚水卻猝不及防的掉在手上,溫熱的觸感讓她有些怔住,怎麼就哭了呢?

不是早就做好準備,早已知道答案,所以才奔赴千裡來帶他回去的嗎?怎麼事到臨頭了還會難過?

她低著頭,沒有人能看清楚臉上的表情,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雁南鎮的三月裡,死生豁達的顧明月也曾因沈忘塵的逝去流下一滴淚,儘管無聲無息,卻確確實實的砸在她身上,砸在十五年活過的歲月,於是她的世界開始下雨。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是短短一瞬,太陽跳上山頭,橙黃色的光照在這座新墳上,泥土尚且帶些潮濕,一塊木板孤零零的立在那裡。

“顧明月,你還記得我走之前說過的話嗎?”青衫玉竹,沈忘塵好好的站在那裡,之前的一切隻是一場玩笑。

他垂頭失笑,遮掩眼底的柔光,嘴角的笑意卻徑自蔓延開來,顯然是在嘲笑她竟然會被這樣低劣的把戲騙到。

顧明月明明應該很生氣,心裡卻隻有滿滿的慶幸,但是她並不準備就這樣輕易揭過這件事,“沈忘塵,這就是你說的告訴我一件事?這就是你給我準備的驚喜?”

當初沈忘塵被之前一位病人請到康山,臨走之時信誓旦旦的告訴她,“顧明月,等桃花盛開之時,我回來告訴你一件事。”

臨安春日桃花盛開之時,亦是她的生辰。

修行之人壽命長久,除了整歲幾乎不過生辰,爹娘整日匆忙,她雖然和普通人一樣不能修煉,但原先也是這樣的。

直到後來有人偷偷半夜翻牆進來問她要不要吃麵,她端著那碗總吃不到頭的麵有些疑惑,低頭去看蹲在麵前的先生家的哥哥,“這是什麼麵呀?”

沈忘塵嘴裡含著麵,聲音含含糊糊的,“就是普通的麵呀!”

“那為什麼隻有一根呢?”

她依舊不解,這樣吃著不是不方便嗎?剛才沈忘塵特意叮囑她不能咬斷,她還以為是什麼新奇的吃法,畢竟這個哥哥雖然執意讓自己叫他的名字,但總會給她帶一些從未見過的玩意兒。

沈忘塵當時的眼神太過特彆,以至於時至今日顧明月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他以前看她的時候,就像她看臨安開的漫山遍野的桃花。

可這一次,那雙眼睛裡麵的東西她從未見過,隻隱約覺得像是,像是她看自己院裡那顆枯瘦枯瘦一直不開的桃樹,說是可憐,但又不同於那些侍女看她的眼神。

“這是長壽麵。”沈忘塵移開眼,將最後一截麵吸入口中,“今日是我生辰,我阿娘特意下廚做的,我不想一個人吃,就分給你一半了。”

桃花庵離這裡並不算近,她知道沈忘塵就是想分給她而已,“知道了,謝謝忘塵哥哥。”

“不準叫我哥哥!”果然無論多少次,一叫哥哥這人就會炸毛。

然後從此每一年她都有兩碗長壽麵,也每一次都能收到不一樣的生辰禮,她聽說普通女子十五歲會行及笄禮,所以沈忘塵那話一出,她第一反應就是這人又準備了什麼東西。

沈忘塵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在看不懂事鬨著要東西的小孩,“當然不是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怎麼沒有,你這次說會回來的,可我生辰已經過了。”三月十五,她坐著趕來的船,在奔騰的江水上麵度過了自己的生辰。

“我也想回來的,可是實在走不了,隻能等著你來找我了。”沈忘塵習慣性的伸手到腰間,沒想到卻抓了個空,開玩笑的掩飾到,“反正你以前說過,無論我死在哪裡,你總會帶我回臨安的。”

他父親是個負心人,母親生產之後鬱結於心,沒幾年便與世長辭,留下年邁的祖父和幼小的他,十五歲祖父離世,他悲痛難忍,終日飲酒,隨意醉倒在臨安的街頭巷角。

那時候的顧明月就已經很溫柔了,然而那一日她尋了許久的人,回去發現他就在桃花庵的時候,罕見的生了氣,“沈忘塵,不論你死在那裡,我總歸會帶你回臨安。”

他正感動著,下一句話把酒都嚇醒了,“就算舍了我這個病秧子這條命,我肯定也要去尋你的。”

那日回去後人果真生了一場大病,他也不敢再放浪形骸,按部就班的學醫救人,一晃就成了臨安最好的醫師。

他正得意著,對麵的聲音再次傳來,“沈忘塵,你的塤呢?”

顧明月送他的第一件生辰禮,自得到後就掛在腰間,一日不曾落下。

“我進雁南鎮之前就放在了乾坤袋裡麵,藏在包裹裡交由康山的人保管。”他一開始隻是來給舊病複發的患者診脈,但雁南鎮的疫病來勢洶洶,不趕緊抑製的話這一片的居民恐怕都會被染上。

他發現之後立即找人告知康山黎氏,雁南鎮也很快就被圍了起來,本來就該離開了,可是那一張張平凡的臉,映滿乞求的雙眼,硬生生阻斷了他離開的步伐。

他當了一輩子的醫師,還不會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嘗藥,認識的第一本書是醫經,治病救人已經溶入了骨血,成為無法抵抗的本能,而且,他是臨安最好的醫師,治好這個疫病也不在話下。

疫病是會傳染的,他自然不放心把陶塤帶進來,那可是顧明月親手做的,那樣的音色品相,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學習,又練廢了多少個殘次品。

“你也知道疫病會傳染,你知道把塤放在外麵,你怎麼……”顧明月聞言,卻並不欣慰自己的禮物被慎重對待,她想說讓沈忘塵不要進疫區,不要管這群人的死活,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明明那麼擔心難過,卻連一句不算過分的話都說不出口,隻俏生生的站在那裡,滿身憔悴也難掩風華,像一朵開在夢裡的花,細長的眼睫流轉,似花上蝴蝶撲扇雙翅,揉碎了他妄念頻起的心潮,隻剩下心甘情願的臣服。

於是他低頭認錯,“是我不好,怪我平日不認真研習醫術,才耽擱了那麼久,還害得你跑這樣遠來尋。”

臨安最好的醫師口口聲聲的說著自己醫術不好,

他不說在雁南鎮的殫精竭慮,也不談染上疫病時的心心念念,隻說往日太過懈怠,這才錯過了她的生辰。

“不過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一會兒再拿給你。”

“就現在,”顧明月不依不饒,“你現在就給我,沈忘塵。”

“我現在怎麼給呀?”他收起笑意盈盈的樣子,眼裡帶上輕愁,“明月,我給不了了。”

不管是生辰禮還是其他什麼,他都給不了了,可能他還是遺傳了父親的負心。

不過,她一直都不知道的話,也是一件好事。

“沈忘塵!”

“沈忘塵!”

“沈忘塵!”

他忽然就不見了,顧明月隻能大聲呼喊,可是往日她一喊就回頭的人再也沒有出現。

她蹲下身子,雙手環抱,瘦弱的身子團在那裡,就像被整個世界遺棄。

“這次怎麼不叫忘塵哥哥了?”她以前一生氣,總是這樣喊。

我知道你不喜歡。

顧明月抬起頭,“你之前想說什麼?”

他唇瓣翕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沈忘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