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已經吹了一天,日暮的風更緊了。
阿徽一行人被關在營帳裡已有兩個時辰,卻一直無人問津,就是手腕被捆得生疼,屁股也坐麻了,不知道翻了幾個身。
另一邊,管小仲打開木箱,不由地瞪直了雙眼,驚喜地說不出話來,指著木箱大笑:“藥材!全他媽是藥材!”
北吟是立在那幾個大木箱旁邊,看著藥材緊鎖眉頭,怎麼會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於是乎,命人招來隨軍太醫查驗一番。
“稟將軍,無毒,且悉為上等藥材,恰是治療外傷、緩和急症之良藥,這箱子也是一般木材,沒有毒性,也沒有被做手腳,將軍大可放心。”
北吟是一聽更是覺得蹊蹺,心中隱隱不安,可一旁聒噪的管小仲早已欣喜萬分,正盤算著是征用還是買下這批藥材。
北吟是叫走管小仲,說是去看看馬廄裡的馬匹,等到了之後他們指著馬匹誇這匹馬壯,那匹馬快,還有的馬屁股翹,中間不知低聲談論著什麼。
“大胡子,帶我去會會那群人。”北吟是拍拍馬屁股。
兩人來到關人的帳子,管小仲拆開帳簾,北吟是與他一前一後出現在他們麵前,那些人立即抬起頭,蜷成一團。
北吟是掃視一眼,發現全是旃蘭人的打扮,卻是中原人的麵孔,又覺困惑,難道真的是外出的旃蘭商旅?這馬腳露的未免太過明顯。
小仲大喝一聲:“你們——誰說話管用?”
前麵,一個細軟的聲音入耳:“小女夏眠音是掌櫃的義妹,算個能說得上話的,軍爺有什麼想問的便問我吧。”那少女也生得嬌小,一眼望去便覺楚楚可憐,小鹿般的眸子秋波半含。
小仲稍稍放下了戒心,問道:“你們那箱子我們查過了,沒什麼可疑的。我朝闕大軍也不是強盜劫匪,一向講究紀律法度,不義之財不可取,故想買下你們的貨,這批買賣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做?”
夏眠音撇過臉,掙了掙捆在身上的繩索示意:“軍爺想怎麼做這買賣,殺了還是剮了呀?”
小仲楞著頭,看了看北吟是,見他點頭,便開始鬆綁,還和那些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
阿徽清冷的中原長相裡透著一點旃蘭人麵容裡的濃豔,立馬引起了北吟是的關注。
北吟是好像無意中說了一句什麼,但小仲像是沒聽見一樣若無其事與那些人講著買賣的事。
唯獨阿徽抬眸看向他,眼神相撞,阿徽朝他點頭淡笑,顯得不遮不掩、落落大方。北吟是收回探究的目光,原來,他用蹩腳的生僻旃蘭語打了個招呼,隻是其他人未聽懂罷了。
現下明了,這支隊伍裡還有一個旃蘭人,他暗自揣度,這隊商旅正是要前往旃蘭等西北邊境販賣藥材,而她就是商旅中最精通旃蘭語的人,饒是如此,她也應當聽得懂中原話。思忖一番,他心裡已有了較量。
夜幕,塞北天,人間月,星河璀璨,天地遼闊,飛沙寥落,寒風瑟瑟。
解放的眾人在沙壟上觀月,皆感歎這難得一見的美景,蒼涼而浪漫。
管小仲吩咐完雜事,便跑來尋夏眠音嘮嗑,說著說著竟說到饒州老家,惹得這大漢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這邊,北吟是披著玄色的披風走出營帳,看著或忙碌或閒聊的將士,耕牧的士兵拉來最後一車糧草,加之從近地蠻夷擄來的糧草或許可以勉強應付這場鏖戰。他相信殘月也照樣皎潔,滿月也不是無瑕的,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阿徽悄無聲息地走至北吟是身邊,指著西邊,淡淡道:“那裡,是我曾經的家。”
北吟是眼眸稍動,明知前方已是滿目瘡痍,不知從何說起,隻看見身旁的人身影有些顫抖,抬手想解開披風給她,又覺不妥,還是放下了手:“無論呆了多少年,在你們眼裡,朝闕左右不過是他鄉,對吧?”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稍稍一驚。
誰料,阿徽的話一下便擊中了他的心:“將軍胸懷仁愛之心,才會把他鄉人當作故鄉人。饒是萬乘之君能有將軍的氣度,這天下或許會少些深陷災難之人。”
北吟是細想這蹉跎年歲,他除了南征北戰,似乎還未真正關注過天下政事,也鮮有從政之心,他一直在逃離皇宮裡的爾虞我詐,可大哥都已經被逼死,自己真的能逃得過嗎?
阿徽見北吟是不說話,以為自己僭越,低頭作揖:“是阿徽多嘴。”
“夜裡涼,早些回去吧。”說完,北吟是便欲轉身離去。
“四皇子殿下!”阿徽叫住他,北吟是腳步頓住,仿佛猜到了什麼,並不言語,等著她的下文,忽然,一塊方帕被塞入北吟是手中:“旃蘭天氣惡劣,地勢險要,殿下定要小心。”
北吟是沉吟片刻笑道:“決不辜負姑娘美意。”
夜涼如水,孤月未眠,明日的她又將踩著貧瘠的地,去另一個曾多次午夜夢回的貧瘠之地。
翌日寅時,天色黯淡,風沙照往常那樣吹襲,土腥味的風撲麵而來。
折騰過後,落雁閣的人本以為可以打道回府,卻被攔了下來。
“今早,前排馬廄裡的馬吃了不乾淨的東西,一半的馬匹都走不動路,行程暫緩,所有人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離開隊伍!待安頓好後,將指定人馬去往前線支援!聽明白了?”管小仲站在軍旗下麵對著幾百號人的隊伍發號施令。
“明白!”
這邊,落雁人不明所以,好端端的,怎麼就吃壞馬肚子了,不得擅自離開隊伍也罷,還征用了那批駱駝,莫非懷疑是他們乾的?越想越氣:“什麼意思啊?怎麼還不讓我們走了?強行扣押?”
“這次的事情蹊蹺,恐有賊人混入軍營,把你們留下,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將軍說了,凡踏入我朝闕營生的,不管你來自何方,一律按朝闕子民看待,絕不苛待。”
大胡子在台子上說得慷慨激昂,大手一揮,來彰顯大國風度,台下士兵也一陣歡呼,紛紛齊聲呐喊:“絕不苛待!”
落雁人被這冠冕堂皇的話整得啞口無言,阿徽聽出了話裡的意思,唇角掠過一絲自嘲的笑。
先前,她從宿娘那裡得知,這個北吟是也並非真正無心朝政之人。明裡,雖不曾拉幫結派、廣結黨羽,暗裡卻事事留心,有無其他勾當也未可知,朝中能臣對他態度也不偏不倚,無所詬病,既已手握兵權,也難保他沒有奪嫡之心。
自淳妃抱病離世,他便與兄長北逍祺相互扶持。
天下異聞、韜文略武,兩人總能相談甚歡,少年人的意氣似要衝破這片雕闌玉砌,而那時的北吟是便已經初露鋒芒,有治世之才,卻無治世之心——秋暝書院的周清是這麼評價的。
直到那年荊州貪汙案,鐵證如山下,北逍祺與嶽丈宣侯被攻訐狼狽為奸,戕害百姓,用苛捐雜稅搜刮民脂民膏,災荒年餓死百姓不計其數,慌不上報。
而北逍祺為了保住妻室,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以死明誌,撞柱而亡。可最後的宣氏滿門也沒能免於發落,皇上念及皇孫年幼孤苦無依,免了王妃死罪,母子削籍為奴,流放南嶺,下落不明。
此案一出,天下沸騰,一切聲辯都被人暗中壓下,一時間惡毒攻訐之語甚囂塵上,更有甚者京畿之地流傳起了“北市黑心賣漁翁,大子猶是”等的童謠,傳至皇宮以致龍顏震怒。
北吟是難以接受昔日陪著自己的兄長以這樣的方式離他而去,而嫂嫂皇侄卻要叩謝這份皇恩浩蕩。榮耀得來亦荒唐,滿目琳琅、珍饈奇玩皆虛無,兼濟天下的理想都終將落空。
誰想,兩年之後,荊州貪汙案翻案,一應涉事大員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而那些大員是否真的就是罪魁禍首?又或許這是始作俑者的一場兔死狗烹?
失望的他決定逃離這吃人的京城,從此隻在刀尖舔血,一逃便是四年。
四年,朝局變化多端,而遠離朝堂的他隻需以不變應萬變,遠觀闕都的龍爭虎鬥。
未時,陰了一上午的天終於放晴了,風沙也終於有了小下去的趨勢,前方的路也清晰了些。
欽點完隨軍精銳,休整一番,一聲令下,北吟是率軍而去。又是一陣黃沙卷起,煙塵滾滾,而阿徽一行人卻被留在原地被“保護”起來。
夜幕降臨,待眾人都睡下,阿徽捏著永生教少主令,避開巡邏兵的視線悄然離開,往武鷹山方向去,一切都那麼輕車熟路,她向山穀密林裡吹了一聲口哨,黑暗中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她扶著馬兒,跨馬而去。
連夜奔走兩日,到達旃蘭的時候剛好日落,耳邊全是遠處傳來的廝殺聲,她隻在遠處的草垛上瞧著,入眼黑壓壓一片,狼煙四起,戰鼓齊鳴,敵我旗幟像漩渦一樣奇怪地交織在一起,可誰將誰吞沒卻不好說。
幼時的記憶浮現,她拚命思索,回想起母親指著碎葉布防圖的畫麵,而那時自己口中念念有詞,一個個念出其中的地名與進退部署.....
戰場上,朝闕旗手揮舞兩圈旗幟,原本如同八卦的隊形立刻從八個麵均勻裂開一道口子,裂開的漩渦卷成一團,中間主將隊從中心向外圍突破,和旃蘭軍形成一個裡外裡的局勢,最後的嘶吼持續,朝闕軍以破竹之勢將旃蘭軍團團包圍,勝負已分。
兵敗如山倒,旃蘭軍旗倒下,霎時潰不成軍,瘋狂逃竄的旃蘭士兵已分不清敵我,開始自相殘殺,血色殘陽下,屍骸遍野,又是一片蒼涼的紅。
戰爭結束的比想象中的要快,援軍及時趕到,北吟是的“八方鎖門”也可謂經典,前線主帥魏老將軍不禁讚歎其年少有為,運籌得當,陣法剛好契合這旃蘭的盆地地形,這場仗打得漂亮,不枉魏軍這大半月鏖戰死守。
北吟是自己知道這份榮譽受之有愧,在援軍遲來和軍糧緊缺的情況下,能逆轉這一局勢的隻有碎葉布防圖了,也就是那一張方帕。
此時,西靜城外收到捷報,群情激昂,很快,朝闕軍大勝的消息便傳回了闕都。
龍顏大悅,發布詔令大赦天下,同時為戍邊統領和四皇子接風洗塵,施恩大賞。
西靜城外軍營雖收到捷報,卻為一事苦惱多日,那隊商旅少了一個人——阿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