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縣有女,名喚崔映柳。
崔氏映柳,年方二八。眉若遠山霧,眸似碧波潭。文可譽其城,舞可羞春花。
崔氏一族乃末流清貴,因著族中已無世出才輩,近些年來既不受為官者青睞,亦不為文人所尊崇。
故而至此輩,族人皆喜好攀附商賈之流,清名傲骨同金玉珍饌,二者總得享其一。
惜崔氏映柳雖才貌無雙,卻為庶出。
其母誕下雙生子後因著產後虧虛,尚未出月便撒手人寰。
崔映柳隻得攜著胞弟在嫡母的人前妥帖、人後逼壓之下艱難度日。
及笄之年,上門求親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數,可嫡母不願她的婚事越過自己嫡出的愛女,便一拖再拖。
幸今歲之初,嫡女得緣高嫁入太守府,嫡母方始為她相看起來。
恰前月寧和城中來了一媒人替商賈曲氏的庶子說親。
雖隻是庶子,可曲氏乃真富貴之家,家中亦無過多家規教儀約束。
兩廂合了合八字,驚覺二者堪為良配。
且常言道一女嫁高門,一女配金玉是極好的,因而嫡母同那媒人兩廂一合計便欣然定下了這門婚事。
隻一點,那媒人道曲家的老太太連月來纏綿病榻,意圖借著族中小輩的婚事衝衝喜,故而這婚期是愈近愈好。
百善自是以孝為先,崔氏這邊對此並無微詞。
大婚前夜,崔映柳輾轉難眠。
胞弟這些年在嫡母的搓磨同刻意放縱下養成了混不吝的性子,日後還不知如何。
心下焦惶之際,眸光掠過懸於衣桁處的嫁衣,崔映柳款款行上前。
裙衫通身赤赫,金線遊走其間,衣襟同裙擺處繡著大片並蒂之花,紋樣處鑲玉綴珠,便是未明燭火亦能瞧見其上流光。
銅鏡前則置著一頂鳳冠,鑲金嵌玉之餘,尚自鳳尾處綴下串串東珠簾,名貴無雙。
輕輕撫上衣襟處的那株並蒂花,崔映柳想,她此生不慕名祿富貴,隻盼安度餘生。
翌日天色仍自昏冥之際,崔映柳便已起身梳妝。
攜著滿腔期許,她在女侍的挽扶下步入新房,安然坐於榻上。
聞著四下寂無人聲,崔映柳小心地掀起障麵瞧了瞧。
但見臨窗處置了一方案幾,幾上立著一隻赤色長口瓷瓶,瓶中綻著她叫不出名的芳花。
崔映柳想,她擅丹青,日後可於此處為夫婿作畫。若是他亦喜畫,他們便可將窗外四時之景皆留於紙上。
兀自欣悅之際,窗棱處透出一小片拇指蓋般大小的陰影,爾後窗紙破開一道小口,一隻墨色飛蟲朝著榻上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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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堂木拍案之聲驟起,諸民皆噤下聲來。
公堂之上,縣尉高聲詢道:“堂下所跪何人,與此凶案有何關聯?”
容鳶兀自仰首逼回眸中蓄起的淚,傲然端方揖禮道:“民女自王城而來,名喚容鳶。昨日夜間確因客房之事同崔公子起了口角之爭,可挪換客棧後並未再行外出,更不曾殺害崔公子,望大人明鑒。”
“王城......容氏......”
“莫不是那機關世家容氏?”
“容此一姓本就不常見,想來便是那容氏了。”
“那便奇了,王城距此甚遠,她一個小姑娘何故至此行凶?”
“那可說不準,人心難測啊。”
“......”觀堂百姓中已始自議論紛紛。
拍案之聲複起,縣尉繼而發問道:“你道昨夜挪換客棧後便未再外出,可有人證?”
容鳶竭力穩住益發打顫的身形,逐字道:“並無。”
“既如此,那便先行收押,待有旁的線索後再審。”
“大人!” 容鳶不由疾呼,爾後念起容氏一族清名不可汙、端儀不可損,複又止住言語。
隨同差役回身之際,容鳶瞧見了人群中的容與,唇頁闔動間,她道:“莫怕,等我。”
容鳶見此,微不可查地頷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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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將將回至昨夜棲身的客棧,便見掌櫃疾步上前同他們道:“客官不若另尋住處罷,出了這事,吾等何敢......何敢......唉!”
“諸位若是不棄,便去我的彆院暫住可否?” 陸知月上前揖了一禮方言道。
爾後一行人便隨著陸知月一道前往。
甫一踱入彆院,便見池山疊映,聞得池水淙淙。
各自整頓一番後便自行去了前廳會麵。
見陸知月正兀自執壺侍花,江鶴眠不由得憶起方才所見的臥房,“此前竟未曾分明,陸兄的喜好竟如此......不似常人。”
陸知月聞言一愣,回過神來後陡然紅了耳尖,“江兄容稟,因著我胎中不足、先天有虧,年幼時家父家母在一遊道的指點下將我作女兒家教養,說是好養活些。故而除卻衣冠之外,於起居方麵卻與閨中女子相似。”
言罷,兩朵紅雲掠上麵龐,陸知月赧然垂下首。“原是如此,冒犯了。” 江鶴眠朗然拱手道。
“無妨。”言談間,容與、容衍同沈清遙漸次落座。
見眾人皆垂眸不語,江鶴眠便出聲道:“今日兩起命案現場雖看似毫無破綻,可細察之下發覺二人後頸處均有似蚊蟲叮咬之跡,且咬痕處留有鬼氣。”
“鬼氣?” 陸知月聞言大驚。
“因著命格殊異,我自幼隨師修習術法,因而能看出些。” 江鶴眠按容與一早便為他編好的話術回道。
容衍聞得此事竟又同怪力亂神有所牽連,不由憶起那夜山莊之中的容與......
“接下來該如何做?” 容與正聲道。
“今夜歲星食月,屆時凡間通往鬼市的通道自會開啟。”
“好。”
應聲後眾人四散各去打點,容衍卻同容與一道回至院中。
措了一路的辭,甫一步入院中容衍便沉聲詢道:“與與,那夜山莊之中......你如何突生神力,能破了那法陣?”
容與是他捧在手心長大的妹妹,她是否身懷異能容衍豈會不知。
“這得自入夢說起了。彼時我被困於幻境中,茫茫雪原,天地俱寂,正自彷徨間,神女現身同我融為一體爾後破界助我還生。那夜山莊中,生死攸關之際我陡然憶起了夢中遇見的神女,便試著祈她相助。”
“如此......想來與與是有些仙緣在身的。” 言辭間容衍抬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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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一行人兀自朝著荒郊外的大槐樹走去。
歲星蔽月,槐下焚香,生人可入鬼市。
借著月影殘輝,江鶴眠淩空繪了四道符文與四人,為其掩去生人氣息以避其禍。
月影將熄之際,江鶴眠單手結印召出界門。
跨界之時,容與不由發問道:“去一趟鬼市,不僅得在歲星食月夜焚香,還需以靈力召出界門,尋常凡人何以去得?”
江鶴眠聞言握拳置於唇畔輕笑道:“尋常人隻需入夜後於通陰之地焚香即可入鬼市。”
“那我等何故要在歲星食月夜,還需結印?”
“嗯......那是因著我想......來都來了,不得有個儀式感呀。” 言罷江鶴眠疾步朝前跑去,生怕晚一步便會被容與逮住挨揍。
“江鶴眠!”
將將步入鬼市之際,陸知月亦發問道:“江兄,你方才道那符文可助吾等隱去人族氣息,那隱去這氣息後吾等又成了何物呢?”
“就地取材,借著槐樹之陰將鬼氣引到了符文之上,在外界眼中你們已是鬼了。”
“鬼?”
本欲再細問一番的陸知月甫一踏出界門便瞧見了長身玉立的容衍陡然變成了五六歲大的胖娃娃,憨態可掬,隻這麵色灰白了些,看起來有幾分滲人。
再瞧旁側的容與,亭亭玉秀的姑娘赫然變成了玉麵書生,不過胸口處敞著個大洞,不免讓人細思其死因。
再觀沈清遙,落落端方的君子此刻竟成了年逾六十、大腹便便且周身長滿了膿瘡的老翁......
“江兄......你這是......夾帶了私人仇怨啊......” 陸知月苦笑道。
“那我呢,我瞧著體麵嗎?” 他又問。
“嗯......如何算不得呢?” 江鶴眠以擘指支頤,鹽指輕抵鼻尖打量道。
恰此時,旁側經過一商販,肩上扛著一方能照全周身的銅鏡,陸知月忙疾步跟上去瞧。
隻一眼,便聞得他哀嚎道:“江兄!何故不予我一份體麵呐!”
江鶴眠尚不及答話,但見那商販聞言回首望過來,爾後痛心疾首地放下扛著的銅鏡,將他拽至鏡前道:“體麵?來來來,你自己瞧瞧,半首、歪嘴、獨臂,腰腹處還破個老大的洞,何談做個體麵鬼啊?”
“要你管!” 終歸是被當成閨閣女眷養了這許多年,陸知月驀地嬌衿起來。
江鶴眠聞言朗笑著大步前去。
一行人沿路細察著街邊的商鋪,但見鋪中所售物件在鬼市並無甚離奇之處,與日間兩起凶案也無甚關聯。
心下猶疑間,眾人齊齊留意到左側十步開外的那間鋪子。
商鋪並無匾額,乍眼望去亦辨不明所售為何物。
隻現下並未起風,鋪內金線懸墜著的顆顆玻璃珠子卻無風自動,相互碰擊間發出紛亂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