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王宮中,摘星閣上,孟聽正夜觀天象。
星移鬥轉,萬載春秋,人世浮華,不過雲煙。
手握權柄者,運籌帷幄一生,臨了真便就無憾了嗎?
“國師夜觀天象,不知可有看出什麼?”
孟聽仍舊著一襲絳色衣袍,玉冠赤帶束起半數白發,額間朱砂襯得他姿容卓絕,此刻鳳眸輕挑恰望向石階。
帝冠顯露的刹那,孟聽便恭謹行了覲見禮,爾後正聲道:“覲拜君上。”
“國師免禮。”
同孟聽想象中的樣子確有幾分不同,陳國君儒方端文,若不去瞧那雙飽蘊帝王之氣的瞳眸,與其說是君主,倒更似儒生。
孟聽直起身,踱至橫欄處立駐,指向中天上的一方星鬥同陳國君道:“君上請看。”
陳國君循指望去,但見中天之上北鬥高懸。
孟聽複而意有所指道:“鬥柄東指,天下皆春。”
陳國君聞得此言暗忖片刻方望向孟聽了然一笑。
翌日一早,宮中便傳出消息,說是神鳥朱雀之卵失竊,現令舉國嚴查,若有切實線索者,賞黃金千兩。
此令一出,朝臣議論紛紛,百姓群情振奮。
勤政殿中,陳國君高坐明堂,孟聽侍立其下,一同聽著宮人回報。
“國師這出請君入甕,開場了。”
“君上聖明,此計不僅可探靖國野心存否、實力何如,又可在必要之時使得我大陳師出有名,一舉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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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到國君築梯密令始,容氏舉族便再未同今日這般欣榮過。
便是連駐守容府的兵士都人手一壺好酒、一籠佳肴。
眾人圍攏在一處飲酒談天,祁明對首一兵士仰頭飲儘壺中酒後悄聲言道:“舉族上首還懸著把刀呢,他們這是在樂什麼呀?”
祁明實也想不明白,但既是慶賀,想來定是能扭轉乾坤的喜事,他連日來懸著的心便也稍安了些。
離府門最近的兵士暗自探頭透過門縫往裡瞧了瞧,爾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方才府中仆婦們前來送酒食之際,我多嘴問了句,說是修築雲梯的圖紙已經畫完了,就等著尋到好木即可動工了。”
祁明身側的兵士邊大口嚼著肉邊囫圇道:“這尋木可不是好尋的,你們想啊,這用來攻城的雲梯待如何?”
方才那人接道:“會......被火燒,被石砸。”
“這便是了。一方經得起火燒,扛得住石砸的木頭,怕是難尋。”
祁明將將稍安的心迅即又提了起來,他以劍鞘擊地,待眾人噤聲後方正色道:“圖紙一事不可外傳,吾等便當從未聽過此事,莫要憑白為自己招來禍端。”
眾人聞言,連連應是,酒足飯畢後回至各自駐守之處。
容氏雖被圈禁於此,可國君從未下令苛待他們,因而一應開銷皆如常。
今日恰逢喜事,席間族眾皆飲了不少酒。
容與、容衍同容鳶三人坐在小輩那桌,嘰嘰喳喳,好不熱鬨。
見容與及容衍二人皆靜默不語,容鳶抿了口杯中的牛乳道:“衍哥哥今番於我們容氏一族可是立了大功了。”
已是掌燈時分,有了幾許寒意,容與聞言亦轉首望向身側的兄長,見他衣衫仍舊單薄,便輕聲喚來隨侍的仆從去為他取件大氅來。
容衍輕落落瞥了她一眼道:“分內之事,談何立功。”
言畢,兀自替容與斟滿了杯中的牛乳,又為她剝起了蝦。
容衍平素是極致愛潔之人,若非妹妹愛吃蝦,他是必不會去碰的。
“那這圖紙現下在何處?” 容鳶複又直視著容衍問道。
聞此,容衍剝蝦的手頓了頓,容與亦放下了手中的湯匙。
“就置於機關閣中層層把守,隻待良木。” 二人對視一眼後,容衍答道。
那廂容謙誠同容家主亦一唱一和,一人佯醉,一人勸酒。
佯醉者假作不經意道出圖紙置於何處,勸酒者佯裝惱怒,要他莫再飲酒,以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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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畢眾人各自散去,容與歸至院中尋了江鶴眠後同他一道去了沈清遙處。
侍從硯書在院門處靜候,迎了二人一同入院。
沈清遙生性喜靜,因而容夫人當日特意為他選了這方小院。
甫一踏入院門,便見一青石小徑鋪至庭前,一側植著青竹,亭亭淨植;一側擺著白蘭,娟娟玉秀。
沈清遙立於階前,身後是將將煮好的熱茶。
三人進到屋中坐談,硯書便在廊下隨侍著。
“清遙哥哥,沈氏在城中商鋪的名號及方位可否與我一份?”
“好,稍等片刻。”
言畢,沈清遙旋即起身至案前擬了一份名錄。
字跡清秀,筆鋒卻甚是淩厲。
容與接過名錄掃了一眼後便遞與了身側的江鶴眠,江鶴眠收下後立時推門而出。
“清遙哥哥,我們便在此候上半個時辰,屆時自見分曉。” 容與怡然落座,呷了口茶水。
尚不足半個時辰,江鶴眠便扛著一個大包袱回來了。
他方一推門而入便瞧見容與獨身坐在案前閱書,四下張望一番卻沒瞧見沈清遙,便隨口問道:“沈家哥哥呢?”
“夜深了,我們不便獨處一室,恐落人口舌。他自去鯉池喂魚了,硯書見你回來自會前去喚他。”
容與擱下書卷,與江鶴眠一道立於簷下靜候沈清遙。
本就是寒冬,又值夜深,是以沈清遙回來時攜著濃重的寒氣,周身好似籠了層薄霜。
“方才名錄上所有商鋪的賬目皆在此處,你速打開瞧瞧,天亮前我還要還回去呢。” 江鶴眠兀自落座倒了盞茶,偏頭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同沈清遙道。
沈清遙望著包袱怔愣片刻方驚惑道:“短短半個時辰,江兄是如何拿到每間商鋪的賬目的?”
江兄?
江鶴眠學著他的稱呼方式與他道:“沈兄且先彆多做他問,快清查清查。”
容與見此,先二人一步打開包袱翻閱起賬目來。
“陳年積弊的商鋪通常存有兩冊賬目,一本是過了明麵的假賬,另一本精心掩蓋的才是真賬。方才忘記告知於你,你是如何分辨出來的?” 容與讚許地望向江鶴眠道。
江鶴眠聞此立時置下茶盞,雙臂環胸側首望向容與得意道:“都說了人家是有過人之處的!”
笑侃幾句後,三人方一同細看賬目。
江鶴眠看不明白,也不識得上書何字,連賬冊拿倒了都不知曉。隻得學著他們的樣式一頁頁翻閱著,爾後左瞧瞧,右探探,支頤望著屋梁發呆。
“江鶴眠,醒醒,把這些賬目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容與放下最後一冊賬目,揉了揉酸痛的眼,喝了口早已涼透了的茶水,推了推身側早已睡過去的江鶴眠道。
江鶴眠睜開惺忪的睡眼望著周遭陌生的環境,一時有些反應不及。
恰值眼前遞來一盞茶水,江鶴眠接過飲了幾口方神思清明起來。
摸了摸肩上披著的大氅,江鶴眠眨著一對晶亮瑩潤的眸望向容與道:“與與最好了!”
容與未接話,兀自指了指一旁端坐著的沈清遙。
江鶴眠呆愣愣地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但見沈清遙也笑著看過來道:“江兄,是我為你披上的。”
“...... 那也是與與最好!沈兄第二好!” 江鶴眠說完起身一一將賬目裝回方才那個包袱。
待江鶴眠離去後,容與起身出至庭院。但見天光微亮,霧氣卻分外濃重,白日裡玉立亭亭的青竹此時瞧著竟透出森森鬼氣,連帶著那幾盆白蘭都無端邪妄了起來。
“清遙哥哥,眼前的這條路,我愈發看不清了。” 容與隔著層層掩映的濃霧望著階邊那盆白蘭道。
沈清遙亦自屋內走出,將她來時所披的那件白狐皮大氅遞與她緩緩道:“既看不清前路,與其在濃霧中跌跌撞撞,與與可曾想過除去這遮天蔽日的濃霧?”
容與將將接過大氅尚不及披上便陡然聞得此言,驚詫地回首望向沈清遙。
沈清遙接過她手中的大氅細細為她披上後方接言道:“此前,我同父親總以為這世道壞的是人心。可來至王城的這幾日我方明悟,壞的便是這世道本身。”
見容與兀自垂頭不語,卻是在認真聽他言說,沈清遙續言道:“連年的征伐、日益繁重的賦稅、瓦解的民心、破碎的山河,這便是當下的世道。而今他更是將手伸向了城中的商鋪,從中攫取利益以充軍需,隻要這源頭仍在,征伐便不會止息,百姓便無從安寧。”
容與遲緩地係上束帶,望向天光漸亮之處道:“可我連自己的族親都護不住,遑論去救這個世道。”
“是啊,王權至上的世道,我們又能如何?” 沈清遙自嘲一笑,複又堅定道:“但我會儘己所能去肅清自己腳下這方土地,九死不悔。”
九死不悔、萬死不辭,這樣的詞若是用在一人身上,當是豪情萬丈的。
可當它與一個家、一個親族關聯起來,便是任誰都無法再坦然麵對。
容與能做到嗎?
九死不悔,萬死不辭。
容與想,若隻是她自己,她是能做到的。
可若是容氏一族呢?
她真的能做到用全族去為開創一個清平世道鋪路嗎,尤其是在幾乎毫無勝算的情況下。
她做不到,至少當下的容與還做不到。
天快亮了吧。
天還會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