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鳥知恩,觴澤猶疑(1 / 1)

“因為,你也……也曾救過我。”

他努力扯出一個微笑,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你可曾記得,幼時救下的那隻翠鳥?”

聞言,觴漓握著手中的翠藍色落羽仔仔細細瞧了瞧,又看了懷裡的男子好一會兒,方才恍然大悟:

“你是翠翠?”

見觴漓認出了自己,他臉上的笑容更甚,晶瑩的目光亦如月下閃耀著的羽毛般叫人挪不開眼。

可惜,正因他這身翠藍亮麗的羽毛,才為他招來無端災禍。

彼時,山間湖澤邊棲息著無數翠鳥族群。他們翱翔天地,好不自在。

那時他尚未修煉成人形,最喜跟隨族中摯友於水畔嬉鬨覓食。

這樣愜意的時光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漸漸發現,玩伴接二連三地不辭而彆,甚至連至親也陸續銷聲匿跡。

他於人間四處找尋,卻終是難見他們的蹤跡。

偶有一日,他從族中長者處聽得,人界貴族之間風靡一飾物,名曰“點翠”。

聽聞這點翠工藝繁複、耗時費力,因而千金難求。若是女子出嫁時能得一頂點翠鳳冠,必會引得萬人空巷,此後多少年都會為人們茶餘飯後交談中所豔羨。

隻可惜,人人競相追捧的奢物掩藏著的,是無數翠鳥的屍山血海,無儘苦難。

為求羽毛色澤鮮亮,以保障飾物亮麗耀眼,點翠工匠間衍生出一項絕技——活鳥取羽。

殺鳥取羽已是殘害生靈,遑論這般絕技,隻是聽來便足以令人毛骨悚然。鳥羽連接骨血,生生拔除,猶如淩遲酷刑。

他們被人族捕獲,這些曾經引以為豪的亮麗鳥羽反倒成為了將他們的性命折磨殆儘的屠刀。

他隨同沒落的族群離家避禍,卻仍是不幸為人族所擒。好在不幸中之萬幸,他遇見了觴漓。

幼時的觴漓常因貪玩偷溜出府,那日他眼見一捕鳥人活捉了許多翠鳥。

禁錮翠鳥的竹簍狹小逼仄,他們交疊擁擠在其中,不斷撲騰著羽翅掙紮、哀鳴。

哀鳴聲傳入稚嫩的觴漓耳中,一下又一下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不忍,遂捅了樹上的蜂窩將那捕鳥人蜇跑了去,自己則打開禁錮放生了這群美麗卻弱小的精靈。

唯有一隻翠鳥翅膀受了傷,無法禦風飛行。觴漓恐他遇見歹人,便將它帶回府裡悉心照料。因著它一身羽毛翠藍鮮亮,遂取名“翠翠”。

觴漓雖年幼,卻也知“羈鳥戀舊林”之理。縱有不舍,待翠翠痊愈後,也還是還了這位特彆的玩伴自由。

豈不知,翠翠感念其恩,自此隱於山野間勤勉修煉,初具人形後便返回人間還報恩情。

隻是觴澤在家中布了法陣,妖族靠近不得。又因人妖矛盾日益加劇,他便遠遠守護在觴漓身邊,直至今日。

“翠翠,我……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舍命相救。當年我將你放歸山林,便是願你遠離人族,過回你無拘無束的生活。你怎麼這樣傻……”

觴漓眼眶裡隱約可見淚光閃爍,他收緊了雙臂,心裡有失而複得的喜悅,但更多的是害怕失去多年未見的老友。

他何曾料想到,昔日舉手之勞,竟成就眼下救命之舉。

“你們不是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嗎,更何談救命之恩。”

他伸出手輕放在觴漓手臂上,笑容裡帶著些許無奈,

“還有啊,翠翠實在太難聽了。我叫攸霽,是隻雄鳥。”

聞言,觴漓破涕為笑,隻是這笑容短暫,霎時他便又陷入了悲傷中。

他抬頭看向觴澤,眼裡儘是央求與痛心:“哥,他與你降的惡妖不同,你救救他,好嗎?”

觴澤已記不清多久未見觴漓如眼下這般感傷至極,他這個弟弟向來豁達,今日如此,即便他向來對妖不近人情,此時眼見攸霽的義舉與觴漓的求情,心中也不禁生了一絲動容:

“他傷勢過重,我也回天乏術。”

“你法術高強,怎會無能為力呢?他隻是翅膀傷著了,他……”

哀痛令觴漓不忍去相信觴澤的話,他扯著觴澤的衣擺,連連矢口否認方才聽到的話。

隻是無論他如何不去承認,也無法改變觴澤無力回天的事實。

慌亂間,觴漓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又轉而向身後的修燭,努力想要抓住這一絲希冀:

“對了……修燭!修燭,你博學廣知,定有法子救他的,對不對?”

同族因人舉兵相向,心懷善念的攸霽奄奄一息,先前還不著調的無憂小少爺此刻臉上涕泗橫流。

修燭便是再對情淡然,也不能坐視不理,何況她正是為此而來的。

她輕歎一聲,轉身走到桌邊拿茶夾夾起地上的蜈蚣,又在事先備好的清水中反複攪動洗淨汙穢,才將其投入酒壇裡。

背身倒酒時,她暗自在袖中以靈力凝出一粒丹丸。

觴漓見她久久未作回應,又不知她所為,便以為她也無法,於是忍不住開口:

“若是暫時不知,我那書房裡存了不少奇書,我們一同去翻閱,定能……”

“先解毒。”修燭忽然遞來一杯酒,示意他給攸霽喝下。

果然,在杯中酒飲儘後攸霽青紫的唇色立時恢複了正常。

修燭又將那粒丹丸交給觴漓,隻是這次服下之後,攸霽竟直接變回了翠鳥原身。

“這……”觴漓看著手中巴掌大的翠鳥不知所措。

“他妖靈受損,須將養些時日才能恢複,屆時自能維持人形。”

修燭不疾不徐道,又回身去倒了兩杯酒。

“好,我來照顧他。”

觴漓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他小心翼翼捧著攸霽起身,猶豫了片刻,還是對觴澤開了口,

“哥,我想留他在府上。”

觴澤未答,神情淡漠,眉心微蹙。

以為他不允,觴漓醞釀了一番勸他的話。隻是還未說出,修燭便將那壇酒塞到了觴漓手裡,又對他使了個眼色:

“你且將這酒分與他們喝下,蜈蚣毒便可解了。”

有修燭解圍,觴漓即便心有顧慮,也還是在看了一眼觴澤後轉身離去。

而觴澤的內心則是自攸霽奮不顧身救下觴漓後便亂了。

他以降妖為己任,除妖衛道,守護蒼生。師父也好,平民也罷,都將捉妖師視為人族福將。

可他經曆越多,例外就越多。

他斬妖無數,見過窮凶極惡的、貪婪嗜殺的,性情最好的也不過是遠離人族專心修煉。

今日若非親眼所見,他豈會相信妖族會為人族不顧性命。

可今日種種,無不衝擊著他奉行的道義。

即便遵循多年,也在隱清門修行了多年,此刻他這一分的動容正無聲無息地敲開他心中固守的枷鎖。

“莫非……我們錯了?”觴澤放空雙目喃喃自語,這是他第一次對堅守多年的信仰產生了質疑。

“世間萬物皆為蒼生。天地間既有人,也有妖,更有飛禽走獸、花草樹木。你心向人族,便隻看得見人族。殊不知若心存不公,雙眼便會蒙塵。所謂‘正道’,不過是將偏袒掩飾得好聽的說辭。你有天眼,卻不如觴漓看得清。”

修燭將解毒的酒遞過去,一語道破他的心思。

的確,如從蜈蚣精處設想,他也是沒錯的。

他下毒害人,是因人先以其同類入藥。他痛恨人,也是人先種下惡因,才有這惡果,而觴漓的藥材生意便是觸及他報複的因。

這些前所未有的想法突然冒出來,觴澤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竟能共情加害他們的蜈蚣精。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的道心偏離了。

恰在此時,修燭一杯解毒藥酒擺在了他眼前,他索性不再費心去想,接過酒問道:

“你那枚靈丹從何而來?”

“小翠鳥懂得知恩圖報,我也有妖還恩情呀。”

跟觴澤待得久了,假話還不是信手拈來。修燭想也不想便將這靈丹來由道清,

“我曾救過一隻貓妖,這靈丹便是他所贈。他說,危急時刻服下可保性命無虞。”

翠鳥報恩增加了修燭說法的可信度,觴澤也就不再多問。

他拿著酒杯走到桌邊放下,修燭卻向他伸出了手:“拿來。”

“嗯?”觴澤滿臉疑惑。

“五十兩。”修燭一字一頓強調,唯恐他賴賬。

觴澤心裡的愁緒被她一掃而儘,此時臉上已換了一副神情。

他自腰間摸出一張銀票放到修燭手裡,眉眼間似笑非笑。

修燭眼睛直直地盯著銀票,生動詮釋了何為“見錢眼開”。她拿在手中反複打量著,生怕觴澤給自己的不是真貨。

仔細將銀票收好,她轉念一想,總覺得自己吃了虧,便又對觴澤道:

“你看啊,且不論你嚇走了攸霽害我多跑了一趟。我這靈丹乃是救命良藥,可都成全你這倒黴弟弟了。你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呀?”

說著,修燭攤開手,五指靈活地上下擺動著又遊走到觴澤眼前。

觴澤麵不改色地緩緩撥開她的手,抬眼道:

“有句話叫做‘親兄弟,明算賬’,他欠你人情,你隻管找他討。你我可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休想敲詐我。”

“哼,吝嗇鬼。”修燭睨了他一眼,隨後端起酒飲儘。

府中燈火亮起,沉睡的府邸已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