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蘇黛被姨母接到魏國公府後,曾去廣禪寺上過香。
她常聽父親提起監寺。
他們自幼相識,多年至交,一同科考入仕,本約定一起匡扶天下,誰料朝中關係錯綜複雜,新任天子寵信奸臣,殘暴無度,最終一人被迫辭官,遁入空門,一人被貶謫他鄉,不受重用。
父親被貶後還經常同他寫信,是以蘇黛初見便覺他如長者般和藹。
這些年,監寺如長者諄諄教誨孩子般,指引她走出當年夢魘,甚至專門在廣禪寺為她留了間寮房。
她也極信任監寺,不久後便將山河錄交給了監寺保管。
她不願插手山河錄的事情,山河錄的存在令太多人喪了命,她也不忍心就此毀掉父親心血。
大啟信奉鬼神之說,重佛輕道,更是將寺廟列為神聖之地,把它藏在這裡不算危險。
可昨日書房那張字條的出現,讓她心中發怵。
蘇黛坐立不安,隻能向監寺求證,山河錄是否被人知曉,否則如何解釋魏玉年書房中的字條?
她明明記得當年阿蘇姑在追殺她的人麵前親手銷毀了山河錄,剩下兩個知情人也死了!
她心底隱隱有些猜測,卻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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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城西圍了好多人,好像又有人的屍首被掛在了城牆上!”
蘇黛掀開車簾,果然見城門口擁堵著一大群人,一隊禁軍拿著繩索上城牆掛屍首,其餘人正在疏散百姓,維護治安。
蘇黛放下車簾,她如今思緒紛雜,無暇多想。
“那便從城東走罷。”
華京這些年太多將屍首掛於城牆用來警誡世人的例子,她覺得太殘忍,不忍心看。
大啟開朝距今一百餘年,開國皇帝自小在黔西苗疆長大,為人酷厲狠辣,又精通巫蠱之術,登上皇位後便設立多種酷刑,蛇刑便是其中之一。
朝中有臣子幾次當庭斥責此行有違仁德,啟帝不堪其擾認為他挑釁皇權,便下令責打三十大板,臣子不堪其辱,撞死在朝堂之上。
朝中人心惶惶,紛紛控訴啟帝冷血無情,啟帝便下令將那臣子屍首掛於城牆,殺雞儆猴。
此後每任帝王皆延續此行。
先帝是曆代帝王中最仁慈的一位,曾下令廢除蛇刑及其他幾種酷刑,可惜當今聖上繼位後重新啟用,朝中眾人敢怒不敢言。
後來父親在朝中提起重廢酷刑一事,觸了帝王之怒,加上被英王陷害,慘遭貶謫。
蘇黛承了父親的良善,雖不認同此等做法,可畢竟心有餘力不足。
身為女子之身,罪臣之後,她唯一能做的也隻有嫁一良人,保全自己護好山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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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未散,沁入絲絲刺骨的冷意,竹節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身軀,好似泛起苦意。
蘇黛立於寺外,拉下竹子,輕輕抖落了雪,竹子霎時彈起,向上而伸,露出翠綠竹葉在風中搖曳,於天寒地凍中傲然挺立,極具生命力。
有小沙彌前來迎接——
“阿彌陀佛,施主,你來了。”
小沙彌明明很眼生,卻似認得蘇黛,知道她會來一般。
蘇黛壓下心底詫異:“小師父,我來找監寺。”
小沙彌施了一禮,似毫不意外:“施主請隨我來。”
蘇黛隨小沙彌去了禪堂,寺裡一路安靜得嚇人,連香客竟都少了許多!
按理年關剛過,來上香祈福的人更多才是。
蘇黛覺得有些怪異,卻又說不上來。
直到進了禪堂,她才驚覺怪異從何而來,廣禪寺竟也少了許多僧人,往常一進寺廟,便能聽見誦經聲,現下竟也沒了……
蘇黛油然生起不詳預感:“小師父,寺裡可是發生了什麼?”
“監寺年前被刑部請去了城中一直未歸,今日朝廷不知為何又帶走了寺裡大半的人。”
小沙彌道了句“阿彌陀佛”。
蘇黛著急道:“刑部為何帶走監寺?”
小沙彌輕輕搖頭,目露哀愁。
難道是因為世子哥哥之前所說的鹽稅案,可那不是已經找到名單了嗎?
況且拿走名單的是主持,和監寺有什麼關係?
蘇黛驀然想起掛在城西的屍首,難道和那具屍首有關?
小沙彌從禪堂佛像後拿出一封信:“施主,這是監寺走前讓我務必交給你的信,說你來了便知曉了。”
蘇黛接過信,隻覺得手中沉甸甸的,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壓在心頭沉重得難受。
“廣禪寺怕是要閉寺一段時日了。”小沙彌歎了口氣:
“施主還是快些歸家罷。”
蘇黛攥緊手中信封,她確要趕快回去,她要去刑部找魏玉年救出監寺。
離去時,蘇黛匆匆瞥了一眼門口那顆菩提樹,每條紅布上都鋪滿了墨痕,菩提樹挺拔而立,紅布則在風中舞動,像極了招手等侯歸家的人……
她移開眼,上了馬車。
馬車顛簸,行至京郊,蘇黛展開信。
字跡行雲流水,力透紙背。
“蘇小施主,見字如晤,吾將所托埋於菩提之下,世人尚未知曉。另吾知令兄於西北,以書信之,不日便得重聚。”
“吾入空門,卻未脫凡塵俗事,所選皆為本心,今終不負蘇兄之托,望爾今後再不沉溺往事!”
“天命如此,不必傷懷,惟伏珍重。”
心口懸的大石重重砸下,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微紅了眼,衝明喜道:“去城西!”
明喜不敢遲疑,急忙吩咐車夫從城西進城。
蘇黛隻覺時間逝去極慢,馬車行了許久。
她不願驗證心中猜想,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內心如千萬根絲線交叉纏繞般形成死結。
直到熙熙攘攘的嘈雜聲漸漸響起,她沒忍住直接掀開了簾跳下馬車——
卻見城西門口金字牌匾上赫然懸掛著一具屍首,一身袈裟,麵色慘白,顯然死去多時——正是監寺!
他像是風中孤寂死去的鶴,淡然又孤傲,若還身處朝堂,也當是為了江山社稷手執筆墨,鞠躬儘瘁!
可如今,他就這樣死在這裡,連屍首都被萬人觀瞻,評頭論足……
明明前些時日,他還慈祥目送她歸家,再見已經天人兩隔,臨走時的囑托竟都變成了句句遺言!
“可惜了,他當年也是出了名的探花郎,後來不知為什麼想不通出了家,如今卻是這樣的下場……”
“聽說他是因為鹽稅案一事被帶上朝廷當證人,本應獎賞他協助破案,結果他卻在聖上麵前當眾為蘇家申冤,陳年舊案,聖上覺得既已出家,僧人就不應牽涉這些事……”
“哪個蘇家?”
“還能是誰,就是幾年前差點被滅門那個蘇家!”
“他竟然替那罪臣申冤,誰不知蘇家當年私藏逆黨才被抄家,連家主都畏罪自殺了,這有什麼好申冤的?”
“你不知道,他和蘇家家主是好友,一同科考入……”
“住口,你們知道些什麼?”蘇黛厲聲質問,打斷了那人的話。
那人瞥了一眼本想辯駁幾句,見小姑娘紅著雙眼泫然欲泣,不好再多言,隻當是遇到瘋子,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蘇黛想起往年監寺與她談心時亦父亦友般慈愛,想是父親當年預料自己有一劫,早便托了監寺照顧她。
監寺知道她心中所求,所以暗中尋找阿兄,直到今歲,他還曾暗示她阿兄在西北之地……
她不由自主上前兩步,城西圍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指指點點。
世人愛談閒話,此人曾是探花郎,更讓這些人有了興趣,有人說他遁入空門是情場失意,也有人說他不喜逢迎心灰意冷,但具體為何再無從知曉。
蘇黛不願看見監寺屍首成為談資,她沉默了會兒下了決心。
今日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上城樓帶走監寺。
她環視著四周,卻見一隊禁軍停在城牆,為首的那人向對麵行了禮後說著什麼,沒過一會兒,一道身著紅色官服的身影踏身而出——正是魏玉年。
魏玉年一身緋紅官服身形高挑,沉穩泰然,在禁軍中尤其顯眼。
蘇黛隱身於百姓之間,吩咐明喜和車夫先行回府,明喜磨蹭了好一會兒,沒拗過蘇黛,憂心忡忡地邊走邊看。
突然,魏玉年似有所感,目光從城牆直直掃向蘇黛所在之地。
蘇黛不閃不躲,對視而去。
卻見魏玉年垂眸錯開視線,又和為首那人說了什麼便下了城牆。
監寺已死,她不可全然相信世子哥哥,蘇黛深深看了一眼魏玉年,轉頭退入人群之中。
近來邊疆接連大獲全勝,一口氣收複好幾座城池,聖上龍顏大悅,於宮門之上廣灑福澤,有些乞兒便乞討到了華京,來碰碰運氣。
蘇黛喚來一個看著機靈的乞兒,塞給他一錠銀子附耳說了幾句,見乞兒點頭立馬跑遠,才回到城西門。
朝堂之事瞬息萬變,她本就如同無根浮萍,這條命不過也是撿來罷了,可阿蘇姑和阿爹阿娘既然護下了她,她便要好好珍惜,和阿兄團聚。
魏玉年朝她走來,似安撫般拍了拍她的肩:“阿黛,回去罷。”
他知曉她在想什麼,就連方才她的一舉一動,他皆看在眼裡。
蘇黛不打算瞞他,也瞞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