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漫天飛雪。
魏國公府芳雅閣亂成一團,隻因表姑娘蘇黛落了水。
少女麵色蒼白,額間布著細密的汗,唇間一絲血色也無,白如蔥段的手指緊緊抓著什麼,似被夢魘住了——
“阿兄……”
“……救救我……”
明喜趕緊抓著蘇黛的手,抹了抹淚道:“姑娘,我在!”
已經發了一夜高熱,好不容易退了燒卻不轉醒。
姑娘本就身體不好,又在這麼冷的天被推下水,足足鳧了半刻鐘,會水的婆子才趕過來。
眼看著她家姑娘麵色蒼白躺在榻上,似沒了生氣,她的心就像針揪一樣疼,若是蘇府還在,哪裡輪得到姑娘這麼受欺負?
六年前,蘇府沒落,老爺和夫人死在府中,公子被抓去充軍,阿蘇姑帶著她和姑娘一路顛沛流離來華京尋親,路上卻遭遇流寇,身上僅存的銀兩都被搶了。
後來阿蘇姑尋了個破廟將她倆安頓好,稱自己出去找點吃的順便探探路。
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那時明喜也發了高熱,渾渾噩噩昏睡不醒。
時年十歲的蘇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終實在沒辦法,跑出去找阿蘇姑。
明喜不記得蘇黛怎麼回來的,等她有意識的時候,身上已經披了厚實的披風,蘇黛卻神色仄仄蜷縮著躺在一旁的草垛上。
明喜不止一次想過阿蘇姑是不是因為不要她們了,覺得她們是累贅,所以才不回來……
可姑娘說不是的……
明喜最終也不知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回去後姑娘生了場大病,自此身子便極其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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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夫人姚氏急匆匆趕來,見大夫施針後蘇黛有轉醒跡象,放下了心問明喜:“可查清楚了,黛兒怎麼落的水?”
“小姐怕冷,落水時隻有二姑娘在場。”
姚氏皺眉,嗬斥道:“荒唐!你的意思是二姑娘推的?”
明喜跪下,閉著眼咬牙道:“奴婢鬥膽,請夫人做主!”
“因著年關降至,姑娘要去廣禪寺祈福,世子爺便送了姑娘一枚平安符,二姑娘想不過便與姑娘在後園生了齟齬,姑娘就被二姑娘推下——”
“住嘴!”
姚氏聲色厲荏:“國公府嫡女也容你空口白牙汙蔑?”
“來人——”
“姨母——”
裡間傳來蘇黛乾啞的聲音,“二妹妹不曾推我,是明喜看錯了。”
姚氏神情稍微柔和了些。
姚氏知道她如何落的水,今天當著明喜問一遭,是想借她的口挑明與二妹妹無關。
如她所願。
蘇黛轉頭支開明喜:“幫我去廚房拿些芙蓉糕吧,我餓了。”
明喜自是知道姑娘在為自己開脫,她不禁感到後怕,再如何二姑娘也是夫人親生女兒,得罪了她少不了挨一頓板子,姑娘都這般了還在為她著想……
明喜隻得將滿腹委屈咽進肚裡,暗暗擦了淚:
“是,姑娘。”
蘇黛剛醒,嗓子乾啞的很,胸口也有些疼,她摁著胸口咳了兩聲才稍稍好受些。
“你們也下去吧。”
姚氏淡淡吩咐其他下人。
待眾人走後,姚氏倒了水喂她喝下,又坐到床邊,拉著蘇黛的手:“黛兒,姨母知道你受委屈了,可這事不能傳揚出去,那日是錦兒及笄禮,若是讓彆人知曉怕是要落得個不好的名聲,於她婚嫁不利!”
“你知道姨母在這府中本就不好過……”
說著姚氏抹了抹淚:“我已經狠狠教訓了那丫頭,現下還在祠堂裡跪著。”
“我知道的,姨母。”
她要體貼懂事,溫柔寬厚,至少在姨母麵前……
魏國公府如今的大夫人姚氏,是個繼室,姚氏膝下有一兒一女,女兒名為魏錦雲,時年十五——也是這次推她下水的人。
兒子名為魏玉清,時年九歲,與蘇黛關係尚可。
故去的夫人乃當今聖上的妹妹,同樣留有一兒一女,女兒已然出嫁,兒子便是如今魏國公府世子爺——魏恒,字玉年,如今在刑部任侍郎一職,他是魏國公府除姨母外,唯一一個對蘇黛好的人。
姚氏安撫了蘇黛一會兒,見她無甚大礙,囑咐了下頭幾句,讓蘇黛好生歇息便離開了。
姚氏和她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十五年前姚氏從姑蘇嫁到華京,後來蘇府被人陷害,扣上私藏逆黨的罪名,父親不堪受辱,自儘於聖旨前,血濺三尺。母親將她和哥哥托付給阿蘇姑之後,轉頭隨著父親去了。
聖上得知父親如此決絕,念其舊功,免了府上死罪,隻令抄其家產,男丁充軍。
彼時阿蘇姑帶著她與哥哥還有明喜一路逃,根本不知道聖上已經放了他們一馬。
可哥哥還是沒有逃過刑部追捕,當年剛過了十五歲生辰的哥哥不舍地安撫她說,總有一日他會回來找她的。
後來阿蘇姑一去不返,蘇黛出去找她……醒來後就是被姨母緊緊抱在懷裡,心疼地哭。
姨母待她很好,隻是比起自己親生女兒,姚氏是偏心魏錦雲的,蘇黛理解。
比起這個,她更在意落水前看到的那一幕。
兩日前是魏錦雲的及笄,姚氏請了一眾賓客前來觀禮。
魏錦雲總是與她不對付,處處拿喬,她也懶得湊上去處黴頭,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躲閒,這一躲就恰巧碰到幾日前來國公府暫住的表姑娘陳婉清和世子哥哥。
少女心思慕艾,將手中精心繡了半月的荷包遞給魏玉年。
後者長身玉立,骨節分明的手指接過荷包漫不經心地繞於指間,麵上一派溫和從容,唇角一抹溫潤的笑,一雙沉寂中透著高貴的鳳目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深邃幽暗。
見他接了荷包,少女肌膚勝雪的臉染上兩抹紅暈,神情羞澀,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蘇黛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她喜歡世子哥哥已經很多年了。
她看著向來隻對她一個人好的世子哥哥將那少女送的荷包係在了腰間,修長如墨竹的手指在腰間繞啊繞,打了個漂亮的結。
少女還在說些什麼,但她聽不見。
魏玉年已經二十有二,尋常他這個年齡的男子,早該娶妻,但他一直醉心朝政,年紀輕輕便官拜正三品。
聖上為他親自提字“孝義典範,赤子之心”,是以連魏國公都不曾催他。
前些日子聽姨母說聖上單獨召見談及他的婚事,怕是存了要給世子哥哥指婚的心思,沒過多久陳婉清便借住在府裡。
陳婉清出身清流世家,父親任朝中太傅,母親是魏國公魏興的妹妹。往常逢年過節陳婉清都會來魏國公府拜見老夫人,因著心靈手巧,刺繡上深得老夫人喜愛。
老夫人不大喜歡姚氏,故而連帶著不喜歡蘇黛,蘇黛便極少在她跟前躥,自然也沒怎麼見過陳婉清,往年她幾乎都在清風苑追著魏玉年學寫字。
自魏玉年入朝為官後蘇黛便去的少了。
比起蘇黛,陳婉清才是名副其實的表姑娘。
她的姨母當年救了魏國公一命,挾恩圖報嫁給了他當繼室。
而她則是傍著姨母這層關係死皮賴臉留在魏國公府,最好的結果便是嫁一良人。
蘇黛遣走明喜,自個兒心情複雜地往內院走,卻在石橋上碰到了魏錦雲。
魏錦雲不知從哪兒得了魏玉年送了她一枚平安符的消息,來時凶神惡煞:
“憑什麼兄長隻給你一個人送了平安符?”
她看著蘇黛胸前漏出的紅繩子,氣的嫉妒地伸手就去搶。
“給我——”
蘇黛側身一躲而過,無心與她糾纏:“今日是你及笄禮,我不想徒生事端,走開。”
她竟然連一絲眼神都沒分給她!
魏錦雲更生氣了。
蘇黛見她不讓,繞過她便走。
魏錦雲不肯,雙手雙腳開始扒拉蘇黛,非要扯出她胸前的紅繩子才肯罷休。
雙方掙紮之際,蘇黛被魏錦雲推了一下踩空了腳,魏錦雲下意識想拉住她,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縮回了手……
但蘇黛眼疾手快,先一步扯住她袖子,拉的魏錦雲一個踉蹌。
魏錦雲的衣裳布料非常好,蘇黛都扯變形了還沒破,但再扯下去可能她倆都要落水裡了。
蘇黛死死拽著她的衣裳,腦海中天人交戰——
不能放,落水也要拉個墊背的!
可她是國公府嫡女,若受了傷,姨母會心疼……
魏錦雲一個閨閣小姐,千嬌百寵長大,哪裡見過這場麵,嚇的驚慌失措,麵色慘白,狼狽地抱著橋邊石柱掙紮著想甩開蘇黛這塊牛皮糖。
離水邊越近,魏錦雲臉色越發猙獰。
平日高高在上總是找茬的大小姐,竟也有這一麵。
蘇黛冷笑一聲,惡狠狠盯著魏錦雲:“我要是被淹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快去叫人!”
蘇黛徹底放棄抵抗落入水中,獨留魏錦雲癡傻呆愣在原地。
此處離她撞見陳婉清和魏玉年那處不遠。魏錦雲為了找她麻煩沒帶仆從,她也遣散了其他人,她若出事魏玉年應當最先知曉的。
但她失算了。
她在水裡沉浮了很久,直到她快失去意識時,會水的婆子才匆匆趕來將她撈起。
從始至終魏玉年沒露過麵。
蘇黛也沒想到竟然隔了那麼久才被人從水裡撈起來,她仿佛看見了阿爹阿娘在向她招手。
她此刻躺在床上無比後悔。
早知道她就扯著魏錦雲衣裳不放了,說不定還能堅持到有人路過順手將她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