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花叢馥鬱的香氣彌漫到花園四角,鳥雀嘰喳聲混著妙齡侍女的言笑聲,氣氛舒適到讓林慧漪這樣不苟言笑、心事重重的人都覺得舒坦,這其中唯一的不和諧就是薑令柔,這丫頭陰沉著臉不說,還不停歎氣。
林慧漪被她打斷春光,好笑地看著她,“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
按理說,到人家家裡做客,是不便宜擺臉色的,薑令柔剛在舅舅舅母麵前,也是眉飛色舞的。但不知為什麼,表姐這裡格外能讓她卸下心防,就不想隱瞞著自己的真實情緒,非要抒發出來才好。
“姐姐,你不知道我那堂姐有多麼能攪鬨。”薑令柔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背後說人壞話,不過想想表姐也不是外人,索性不吐不快。
於是從六皇子送箱子來開始,講到和薑令萱大吵一架。不過她也長了個心眼,沒有一股腦地把那些不該說的都吐出來,隱去了腰帶、鐲子之類的細節。
林慧漪聽了,不免覺得奇怪,怎會如此沒頭沒腦?如果是和林府一樣的尋常家私,又怎麼會引起薑令萱的注意?那薑令萱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小戶女,怎麼可能為了看些擺件,特意找令柔吵架?說不通啊。
林慧漪雖然知道表妹有事情瞞著自己,可也沒揭穿,誰能沒點秘密呢,隻認真聽著她傾訴就好,也能讓她心情好些。
在溫柔傾聽的表姐麵前,思緒跑得更加漫無邊際了。薑令柔開始時還在說些國公府的事情,可說著說著就往涼州的事情上拐,林慧漪也一直微笑聽著。
“姐姐,我同顧寧安在一年前定親,我們雖然認識也沒有多久,但好像已經是熟悉的朋友一般。我喜歡的古籍畫冊,他都有所涉獵;他在外采買時的見聞經曆,我聽了也覺得有趣。國公府那些人都說我是因為要招贅,才不得不找個文武不成的商戶子,我卻覺得,世間再沒有男子比他更好,能招到他才是我的運氣。”
表姐沒有說話,眼神中卻帶著鼓勵,薑令柔更有勇氣說這些事情,“顧寧安說,等我們成婚後,等我再長大些,他就舍下自己家裡的生意,同我一起到各地遊曆。他常同我講,涼州的山不過是小丘陵,水不過是小淺灘。真正的高山應在雲層之上,真正的江河必定橫無際涯。”
“你喜歡他,就因為他願意帶你四處玩耍?你們周遊的銀錢從哪裡來?姑姑姑父誰來贍養?你們兩個老了又依靠什麼生活?”林慧漪沒那麼多理想,比表妹實際很多。
薑令柔仍是那副笑顏,表姐說的這些他們早就考慮過,“寧安這些年來幫著家裡做生意,他父親給他分成,他都攢著;我也能畫些畫冊,收入不菲。尋常人家兒女成婚,都需要大人助力,我們憑借自己的力氣都可以供養自己。”
聽到畫冊,林慧漪腦海中閃過什麼,但是沒來得及細思,就聽表妹繼續說:“我們的遊曆不會很久,至多幾年,就會回到父母身邊;再說,我父親要朝廷任職,我母親有書畫琴棋以自娛,他們不是離了我就沒法過。”
“等我父母老了,我和顧寧安就挑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們一家四口在那裡定居。若是有一二個小孩就很好,若無緣也無妨。”
林慧漪聽了,不由慨歎,真是人各有誌。對她來說,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埋沒窮鄉,一生籍籍無名。在得知自己先輩曾位極人臣之時,她血脈僨張,而後就是深深的失落,她不願接受自己的命運終止於河東,像兩個姐姐那樣,做個地主婆便自在度日。也不能理解,為什麼貌若天人的表妹,願意舍棄麗質,跟商戶子奔走天涯。
雖不讚同表妹的誌向,可她也沒有表現出來。人生艱苦,以悅己為先。將心比心,表妹也沒讓懷壯誌者安於室,那麼她也不該使懷四方者囿一家。
想到這裡,心情各異的表姐妹不再多聊,叫人換壺熱茶來,又談起彆的事情。
拭墨端了茶水過來,正要離開卻被薑令柔拉住。“拭墨姐姐,今日天兒好,你穿的也漂亮,我來給你畫一幅。”
拭墨有些欣喜,她早盼著這個了!但表小姐是主子,她想不起來也不好催,今日倒終於有機會。
寥寥幾筆,映著周邊的花叢,便將拭墨畫得活靈活現。薑令柔先交給拭墨看兩眼,又遞給表姐看,看完便讓拭墨收起來,全然沒注意到表姐微微變化的臉色。
有些突兀地,表姐忽然問,“令柔,殿下都送了你家什麼擺件?”
“翠玉抱珥雙環、彩藝雲鳧白雲鱒、紅纓瑪瑙花插,翡翠玉如意……”薑令柔一件件數著,數了七八件便沒什麼了。
林慧漪若有所思,恢複了神情繼續和表妹笑鬨。
笑容一直持續到送表妹上馬車,送走了嘴角才落下來。
剛才她看著表妹給拭墨作的肖像畫時隻覺得眼熟,卻不知道為什麼,細細看來,才發現微小處的玄機。
令柔隨手畫進的山茶花,極為特彆,不像尋常畫法般先定花心,再畫花瓣,而是一開始就把最外層花瓣定好,再一步步往裡自然帶出;且花心極深邃,整個的形狀偏內收,半開半攏,不像大眾畫法那樣完全展開。
殿下給的那頁畫冊上,是一株海棠花,正是這樣的畫法。一開始,她還不敢確信,特意套話,問表妹師承何人,表妹卻說是自學,有時她娘在身邊指導,但畫法同她也大不相同,林慧漪才敢確定那墨行居士就是表妹。
又問表妹殿下送了哪幾樣,表妹隻回答了七八樣,可那幾樣都是小東西,根本不足以裝滿個兩人抬的大箱子,再加上那薑令萱吵著要看,還要帶什麼東西走,裡麵怕是還裝著送給小姑娘的東西。
那麼情形也很簡單了——要嫁給殿下做正妃,還要再搭上她表妹。雖然解出來殿下的謎題,但心中更加沉重。
令柔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她與顧寧安誌趣相投,情誼相融,連國公府都拆散不了;就算沒有顧寧安,她也誌在天下,必定不願受宮門朱戶束縛。
送姑母和令柔走時,已經傍晚,林慧漪不顧父母的阻攔,硬要出門,轉過幾條小巷,從皇子府的隱蔽後門進入,再次求見六皇子。
這一次,殿下召她的速度比第一次快上許多。
“殿下要的,民女已心中有數。隻是還想勸一勸殿下,若將八月瓜強扭下來,裡頭的果實果肉,隻會苦澀難以下咽。”
趙彧輕笑了瞬,感歎這個女孩的機敏,他其實給了她更多時間,但也沒想到她能反應這樣快。
“林尚書還在時,曾在某愛花如命的下屬家中發現一支罕見的雪嬋娟,那花兒本就易死,但林尚書將它搬走後,卻發現拿珍貴的食材藥材養著,又有專門的醫士看顧,那花兒反而比在下屬那裡生長得更好。為此,林尚書大感振奮,還特意為它做了一篇《雪嬋娟賦》,你可背過?”
趙彧說著,也不等林慧漪反應,接著背,
“群情欲還芳於鄉野,複歸於自然。吾獨不可。若擲棄於鄉土,放縱於風塵,則虧為盛世之名花。”
祖父的詩賦,家中子弟當然都學過背過,尤其這篇還是名篇。當然不止是在說一支花,而是在借物喻人。
當時正是林尚書要攜眾同參蘇守得的前夕,林尚書的學生們卻勸他暫避一時,不要硬頂著君王怒火。但林尚書堅持上表,還作了《雪嬋娟賦》來表明心跡,告知世人,他決不願流落於鄉土,隻有在聖人和朝廷身邊,才不辜負他的才能。
殿下拿這一篇,來說服她這林氏女,那她自然也沒什麼話好說。那麼她也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
“殿下為何偏偏選中我?”
趙彧有些納悶,不是這人先來找自己的嗎?可很快也反應過來,她是問,為什麼要選中她,來配合使令柔落網。
他坦然一笑,道:“在她的親屬中,你著實是一個好人選。一則你身份合適,娶你為正妃陛下不會反對;二則你夠冷靜果斷,若我們提前做好交易,你也能接受婚後無夫妻敦倫。”
他還沒說完,就見林慧漪驚愕非常地看過來,他沒管,隻繼續說,“我隻願得她一人,對旁人無意。若選不知情的女子來,隻怕誤了人一生。”
“三則,你找上門來那天,我就知道你有野心。追求地位尊榮的人,會拋下旁的任何一切,反而更好滿足。”
“你先回去吧,”林慧漪低著頭,見到殿下的青蟒繡紋皂靴,逐漸走到她眼前,居高臨下對她說:“給林小姐一天時間考慮,若你有意,就帶著計劃再來找我;若無意,我另尋辦法,無論如何,我與薑令柔,都是綁在一起的緣分,隻看你想不想為自己的前途考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