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1 / 1)

醉月樓二層的雅間,桌上青瓷茶盞裡氤氳著淡淡的桂花香,江流端坐其中,指尖輕輕扣著杯沿。

簾幕輕揚,挽月穿著一襲緋色長裙盈盈走來。她鬢間點綴著一支梅花簪,步履輕緩,帶來一陣幽香。

“流江姑娘久等。”

江流目中含笑,輕聲道:“娘子哪裡的話,我也是剛剛才到。”她不急不緩地推過去一張錦帛:“王爺甚愛雅樂。這是王府近日的請帖,我已同王府管事說過,宴上願請娘子獻曲一首。”江流笑盈盈地倚在憑幾上,有意無意地打量著挽月的神情。

挽月聞言,眸中亮了幾分,她雙手接過錦帛,手指輕輕摩挲著金線繡過的字跡,半晌,她抬起頭:“姑娘的恩情,挽月無以為報,隻願日後能為姑娘儘一份力。”

江流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麵上輕輕劃過:“隻願娘子能得償所願,莫要辜負了自己的才情。”

挽月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彈得一手好琴。江流實在不知她為何會對家中妻妾成群的何千盛念念不忘。

挽月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遞到江流麵前:“此物乃家傳之寶,雖不算貴重,但我願將它贈予姑娘,以表心意。”

江流微愣,接過玉佩仔細瞧了一番,玉質溫潤、雕工細致,玉佩一側還刻有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她抬眸看向挽月:“挽月娘子,這份禮物著實太貴重了些,我收不得。”

挽月輕輕搖頭:“對我而言,隻過是一份念想罷了。姑娘有恩於我,贈予姑娘,才算成全了它的價值。”

江流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支白玉簪遞給挽月:“既然如此,也請娘子收下這支白玉簪。”

挽月怔了片刻,似是沒想到江流會贈予她禮物。她雙手接過,眼眶微微泛紅:“姑娘厚愛,挽月定將銘記於心。”

·

三日後,王府宮燈初上。

江流身著一襲素雅的藕色長裙,站在回廊一側,她手中捧著一杯清酒,微微抿了一口,卻不急著入席,江流目光掃過賓客席間,最後在一個方向停住——何千盛一身黑色錦袍,步履從容,臉上帶著一貫的讓人挑不出錯處的笑意。

“恭賀瑞王殿下,得聞這等雅樂,真是令人心曠神怡。”何千盛舉著酒杯,話語間滿是恭敬。

李承允起身回敬,淡淡道:“沒想到何大人也愛聽些琴曲。”

何千盛笑意不減:“殿下雅興高遠,小臣自然難望其項背,隻是能來見識一番,已是榮幸。”

這番場麵話,江流聽得心中冷笑。她掃了何千盛一眼,目光不經意見落到了他身後那個瘦弱的身影上。

何千盛帶來的女眷,看年紀,大概是他的妻子。她身著素裙,眉眼柔和,卻掩蓋不住蒼白的病態。這位夫人低垂著頭,步伐緩慢,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費勁全力。江流沉默地看了她許久,直到女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熾熱的視線,她抬起頭,望向江流所在的方向。江流後撤兩步,在看清她的麵孔後心中不免一震——這女子,她必是在哪見過!

在哪裡見過呢?

江流皺著眉思索。這女子眉眼柔和,氣質沉穩淡然,大概是出於名門。但身體這樣羸弱,仿佛一吹就倒,在京城中倒甚是少見。江流一手扶著廊柱,剛準備轉身,就與身後的人撞了個滿懷。

江流抬起頭,正見木乙的大臉出現在麵前。

木乙嚇了一跳,見江流栽栽愣愣地往前倒,趕忙手忙腳亂地將她扶穩。

“姑娘想什麼呢?”木乙問。

江流搖搖頭:“沒什麼,隻是見著了個熟人。”

她一邊思索,一邊沿著遊廊往裡間走,挽月一襲紅裝,正坐在銅鏡前塗胭脂。

江流輕手輕腳地走上前,見著挽月嬌媚的麵容,不禁將那弱不禁風的女子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今日還打算唱小重山?”江流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

“不了。”挽月的手懸在空中,緩緩扭過頭:“何大人必定是聽膩了,今天唱鳳求凰。”桌上燭火搖曳,她握著一支柳條,將手中的胭脂膏輕輕點在江流眉間:“你說可好?”

……

紅燭映照著滿堂賓客。絲竹聲漸歇,帷幕之後傳來一聲輕盈的引唱。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挽月一襲紅裙緩步上台,她廣袖輕揚,長發挽起,鬢間帶著一枚白玉簪,映襯著清冷的氣質,當真如夜色裡的一彎素月那般動人。

挽月端坐在案前,指尖拂過琴弦,悠悠的琴聲如清風拂過水麵,清雅而悠長。

江流卻無心聽曲。她倚著席案,目光時不時瞥向席間的何千盛,腦海中仍是那個病怏怏的女子的模樣。

另一側,李承允食指輕叩桌案,他向來厭惡這種場麵上的繁文縟節,若不是江流提出,他定已揮揮袖子離場而去。

宴席的客人神情專注,兩位主人卻皆是心不在焉,江流苦思冥想也未想起那女子的身份,但又總覺得她分外眼熟,好像和誰共用了一張麵孔似的。江流歎了口氣轉過身,正好與李承允對上視線。

台上,挽月正唱到“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曲調婉轉悠揚,聲聲入耳。

李承允目光閒散,手中酒杯微晃。他的視線從江流的臉龐緩緩挪至她眉心處的一點朱紅。像是盛開在夜裡的花,明媚豔麗,卻不容忽視。李承允眼神淡然如水,又仿佛帶著某種若即若離的意味。

江流與他對視片刻,微微側過頭按壓著眉間的紅色胭脂。

月光映照著身後高大的樹木。樹影斑駁,零零散散落到地上,一陣風拂過,樹影像是潑出去的水一般在腳底蕩漾開。忽明忽暗間,江流聽見挽月悠悠的歌聲傳來。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她低頭輕笑,好一首鳳求凰,倒當真是應景。

或許是見到了她的笑容,李承允眼底也逐漸漫上一絲笑意。他仰頭飲儘杯中酒,神情看似無波無瀾,但手中杯盞微微一頓,儘顯波動。目光追隨著那抹消散的紅影,久久未曾收回。

江流眼中噙笑,轉過頭不再看他。

曲罷,挽月緩緩起身。廣袖如霞,鬢邊的白玉簪映著紅燭光,流光溢彩。她側過身向眾人盈盈行禮。紅裙曳地,如水波般蕩漾開。

江流正盯著她鬢邊的白玉簪出神,就見挽月步伐微頓,足下一滑,原本平穩的姿態瞬間崩散。紅裙揚起的弧度中隱約可見沾著酒漬的木屐底。

驚呼聲響起,江流笑意一僵,猛地站起身。

挽月的身影向前傾倒,廣袖在空中灑出一道紅色弧線,搖曳的燭火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江流見著大事不妙,剛欲上前,手腕就被身後的人用力握住。

眼看挽月就要跌落台下,一道黑影從席間倏然起身,步伐沉穩迅即,及時將她攬住。身影帶著一陣散亂的衣袖飄落,江流回眸,見扶住她的人正是何千盛。

何千盛的手臂穩穩扣住挽月的腰,動作敏捷有力。挽月猝不及防撞入他懷中,香氣盈袖,發絲散亂,帶著一絲慌張與驚喜。

“多謝何大人。”挽月手指輕輕搭在何千盛的手臂上,借力站穩。

何千盛低頭看她,眼中並未閃過異樣,他聲音低沉:“姑娘身子柔弱,還是小心為妙。”他的手並未立即鬆開,指尖無意地在挽月腰上輕輕摩挲著。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纏片刻。挽月稍退一步,神色微窘,卻笑得溫婉:“何大人言重,方才是我失禮了。”

這邊兩人尚未分開,江流卻敏銳地捕捉道一絲難耐的目光,借著李承允的身影遮擋,她回過頭,見何千盛帶來的那位女眷此刻臉色極其蒼白,她手指無力地垂在身側,低垂的身影像是被燭火侵染的畫卷。她輕垂眼簾,鬢邊碎發擋去了大半麵容,此時此刻倚在座椅上兩眼渙散,卻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何千盛與挽月糾纏不清的身影。

身邊不妨有細微的私語聲,聲音不大,但江流聽著卻分外清晰。

“瞧瞧,何大人可是摟得緊啊。”

“那位挽月娘子本就是何大人麵前的紅人,如今竟得了王府賞識……”

“何大人這般體貼,我怎麼聽聞他對其夫人……”

“這挽月娘子可真是個妙人,長得又如此標誌,誰見了不動心?”

“你們小點聲,何大人的夫人也在場呢……”

私語聲此起彼伏,如同一陣暗潮,猛地將江流淹沒。她心中被重重錘了兩下,偏偏何千盛與挽月含笑對望,仿佛什麼也沒聽見,什麼都不在意。江流腳步不穩,轉過頭看向李承允,發現他緊皺著眉頭,神色冰冷。

江流心裡猛地一顫,手指不自覺攥緊了酒杯,指尖微微用力,冷玉的杯壁硌得她掌心生疼。

不僅僅是輪廓,連眉眼間那種淺淡的神色都與李承允驚人的相似。尤其是抬眸間的神情,宛如被時間打磨光滑的寒玉,斂去鋒芒卻仍藏著不容被忽視的鋒利。

這樣的念頭一旦冒出,便如荒草般瘋狂滋長,再也無法遏製。江流深吸一口氣,克製住自己不去看李承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