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梅(1 / 1)

江流在宮裡待了三天,一天掰成兩天過。約莫過了六日,李靜遙的生辰宴上,江流終於見到了李承允。

“殿下晚上好。”江流輔一落座,便裝模作樣地朝李承允點頭問安。她胳膊搭在桌案上,輕聲道:“幾日不見,殿下瘦了許多。”

李承允不鹹不淡地掃了她一眼,端起麵前的茶盞輕抿一口茶。

江流見他不答,撐起身子往他身旁挪了挪。她抬手把腕上的衣袖攏起,露出一截白淨的胳膊,遞到李承允麵前:“靜遙贈我的。”

江流腕上帶著一支鎏金點翠的手鐲,李承允眸色一暗,抬眼看向她的發髻。發髻上仍插丨著那隻小簪,也不知江流是不是故意的,她保持著微微低頭的姿勢,將簪子上的玉珠送到李承允眼前。案上放著一盞銅燈,柔和的光包裹著玉珠,更顯得溫潤雅致。

李承允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抬手輕輕壓下江流舉在他麵前的胳膊,順勢把層層疊疊的衣袖卷下來,拉到了手腕處。

“皇上說是家宴,我怎麼看著像是把四海之內能叫得上名字的朝官都請了來。”

李承允的位置太過醒目,江流不好有什麼動作,便抬眼環視一圈,感歎了一句。

她以為能來幾個眼熟的嬪妃,結果放眼望去,清一色蓄著胡須的朝臣。隻一位沒穿朝服,看著年齡有些大了,很是麵熟,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名字。

雖說是長公主的生辰宴,但李靜遙從始至終神情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她穿了件藕粉色的長袍,鬢發梳得一絲不苟,端坐在席上沒了往日活潑的樣子。

宴席進行到一半,一人起身上前,恭敬道:“臣何千盛,特獻南海夜明珠一對,願長公主明珠生輝、萬事如意。”

李靜遙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見何千盛話鋒一轉,目光望向皇帝:“天恩浩蕩,海內生平,皆是賴陛下聖明。臣等得以陪伴在側,實乃三生有幸。”

皇帝大笑兩聲,舉杯敬他:“何卿過譽,朕不過是儘人臣之本分罷了。”

江流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側目打量李承允。

他表情看上去比李靜遙還淡然,隻在聽到“陛下聖明”“三生有幸”等字眼時才低頭抿了一口酒。

江流回過神。

接著,又一人捧著畫卷走上前:“此乃臣尋遍名家所做丹鶴鬆柏圖,鶴壽千年,柏葉長青。長公主賢良淑德,堪稱我朝百年未遇的巾幗典範。公主之姿,更顯陛下重情重義,真乃明君所為。”

“陛下仁德,內外和順,乃我朝之福。”

禦座上的皇帝抬手示意階下的朝臣平身,他語調含著笑,說出來的話江流一個字也沒聽清。

殿內煩悶得很,李承允端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趁著殿前那老臣仍在嘰裡呱啦地恭維,江流站起身,打算從偏門繞出去。

她剛直起腰,就見對麵那沒穿朝服的老臣雙手捧著一麵銅鏡走到了殿中央。他腿腳並不利索,幾乎是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

江流停在原地。

“此銅鏡正麵清明,背麵昏暗,一麵照人,一麵照己。願陛下時刻以鏡為鑒,自省己身,廣施仁政。”

此話說得毫不遮掩,幾乎是話音剛落,殿內就嘩然起來。孝仁帝漆黑的瞳孔中無風無雨,半張臉在燈光照耀下幾近透明。李承允垂眸,片刻,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麵前的桌案上,發出一聲脆響。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江流攥緊手中的衣袖,頭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殿裡濁氣彌漫,待久了便覺得頭暈眼花。江流深吸一口氣,讓殿外清新中帶一絲冷冽的空氣在肺葉裡滾了個來回,抬腳往梅園處走。

四月,園裡的梅花幾乎都敗了。玉瘦香濃,枝上伏著幾朵乾枯的紅梅,輕輕一撚就化成粉末零零碎碎地落在手上,指尖盈盈沾著淡香。

越往裡走樹就越密些,江流十分意外地找見幾枝將落未落的花苞,她手指剛剛碰上去,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聲響。

“原來是你。”

江流指尖一顫,花苞落在地上砸進泥土裡,厚厚的雲層擋住月光,很快不見了蹤跡。

江流回過頭,見樹影中站著一個身著暗色長袍的男子。他倚著樹乾,兩條腿交疊在一起,麵容在月色裡顯得晦暗不明。

“我當是誰呢?”江流勾了勾唇角:“大晚上不在太和殿裡陪皇上奉茶解悶,跑到這兒來嚇唬人。”她往前走了兩步,誰知那男子好似受了驚嚇一般連連後退。他抬著條半瘸的腿扶住樹乾往後挪動,樣子看上去頗為狼狽。

“放心。”江流停住腳步,視線在他瘸著的那條腿上打了個轉兒:“這可是在皇宮裡,天子腳下,我哪敢對姚公子不敬。”

“不敢當,不敢當。”姚淩冷笑一聲:“王妃那日饒我一命,姚某已是感激不儘。”

江流斂起笑意,不急不緩道:“殿中群臣皆在奉聖,姚公子獨自一人賞梅,倒是好興致。”

“王妃不也如此。”姚淩扶著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語調裡儘是戲謔:“躲了滿園寒梅,卻終究未能避開與我相遇。”

“你當真是不老實。”江流不怒反笑,仍是漫不經心地說:“殿中喧囂,倒不如這園中冷清自在。”

“是了。”姚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離得近了,江流才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混雜著清淡的梅香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飄蕩,這味道並不好聞,似是那點清冷自在都被汙濁了一般。

“聖上憐我病體,寬我些時日進殿請安,不知王妃何故逃了宴席,此刻不在殿裡侍奉,不怕王爺寒了心?”

江流冷笑一聲,卻並不回答他:“憐你病體?我倒不知這病從何而來。莫不是心疾?既怕風寒,又懼人言,難怪要避了眾人。”

她本無意和姚淩糾纏,這人喝了酒又傷了一條腿,怕是此時神誌不清又一腔怨憤。

那日巷子裡的事純屬意外。江流不過是拿他當個棋子耍一耍李承允,給他惹點麻煩也算能在皇帝那交個差。可誰知這姚公子是個沒腦子的,充其量也就是一粒臭棋,還是色眯眯的臭棋。江流卻想越覺得厭煩,眼看外出的時間也有些久了,便轉身準備離開。

“梅花未至寒儘不落,可人心呢?”姚淩在她身後悠悠道:“心疾這病,怕是園中之人都有些。”

江流腳步一頓,微微側過頭,見姚淩大半個身子隱沒在樹影下,他大抵是真的喝醉了,又或許是疼痛難忍,此刻沒什麼力氣的倚著樹乾,整個人散發著濃重的頹唐氣息。

“梅花寒儘方落。”江流指尖輕撚著那撮餘香:“寒冬漫長,公子怕是要久等了。”

“不急。”姚淩笑道。

江流走過三枝枯樹,才慢下腳步回頭望了他一眼,姚淩仍站在原地,夜色濃重,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姚公子家學淵源,能言善辯。”隔著遠,江流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方才姚將軍在殿裡那一通話可謂是言辭犀利,讓陛下聽了彆有一番滋味啊。”說罷,她轉身就走。

姚淩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樹下待了許久,等園中再不見人影時才閉上眼。

“罷了。”

·

江流裹著一身梅香回了太和殿,坐回座位上時,她特意往李承允身邊靠了靠,主動說道:“王爺猜猜我去哪了。”

她身上的花香不濃不淡,剛好可以把李承允撲個滿懷。李承允掃了她一眼便挪開視線:“雲景台。”

“不對。”江流笑眯眯地掀開外袍撲扇了兩下:“再猜。”

“長樂宮。”李承允道。

“不對不對。”江流握住他的手,將指尖冰冷的溫度儘數傳遞到那溫熱的手掌中:“我去了梅園。”

李承允故作驚訝地看看她,隨後眼神又淡下來:“那真是好生奇怪。”

“嘻嘻。”江流從懷裡掏出一枝乾枯的紅梅遞給他:“我特意為你拾來的,送給你。”

李承允低頭看著這支枯梅,恬淡的香氣是它曾經盛開過的證明,隻是此時此刻花瓣已不像往日那般鮮豔,兩朵簇擁著伏在枝乾上,低垂著腦袋,看著好生可憐。

李承允伸手接過枯梅,隨口說道:“去梅園就是為了邂逅姚淩?”

江流眉頭一皺,趕忙收回遞出去的手,把梅枝又塞回懷裡:“我不送你了。”她哀哀地看了李承允一眼:“王爺喝了酒儘是說些胡話。”

李承允倒也不惱:“我竟不知王妃和那姚公子有此等不謀而合的雅興。”

“四月裡去賞梅。”

他話音剛落,就見姚淩一瘸一拐走入殿,給孝仁帝行了個禮後便坐到了姚平川身旁。姚平川自他進來後便一直低頭喝酒,連一個眼神都沒落到自家孫輩上。

姚淩身上酒味重,香味淺。李承允握著江流的那隻手緊了緊,江流本就心虛,低下頭不去看他,從懷裡掏出枯梅往他身上丟。

殿中央,宮妓正跳著一隻折腰舞,“體若遊龍,袖如素蜿”,舞姿甚是曼妙。

李承允無心觀賞,便捏著樹枝把玩,江流在他耳邊悄悄接話:“我可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給你折這一支枯梅才去的梅園。”

“我不喜枯梅。”李承允重重捏了下她的指尖。

江流吃痛,想要收回手卻沒抽出來:“那是因為不是我折的。”

李承允一頓,又道:“我對四月賞梅也並無興趣。”

江流拇指摁住他的指尖,也重重捏了下:“那是因為沒同我一起去。”

李承允久經沙場,手指結了厚厚的繭,江流沒捏動,反而被硌了下,她皺起眉又重重捏下去,抬眸看向李承允。

李承允終是沒忍住輕笑一聲,抬起頭,恰好與江流四目相對。

殿中樂聲漸息,江流理了理衣襟坐回原處。她剛一落座,何千乘便站起身。

“此舞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甚好甚好,隻是仿佛缺了點什麼。”

“想當初太後生辰宴上,江家小姐那一舞驚豔四座,連陛下都讚不絕口,不如今日再賞我一曲,權作生辰賀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