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振翅掠過渝州城鱗次櫛比的青瓦時,程自言正和慕容遙尋找其他線索,一路到藥香彌漫的街角。
一間被風吹日曬褪了色的店鋪,門匾上刻著龍飛鳳舞的“百草堂”三個大字。
跨過門檻,一股混合了草藥和香料的清香撲麵而來,貨架上整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藥材,鋪內夥計正掀開陳皮匣子,黴味裡混著絲甜膩。
“客官找什麼?”夥計指尖沾著朱砂,“川貝、黨參……”
“可有阿芙蓉?”程自言發問,驚得夥計打翻雄黃罐。
百草堂敞開的木門對麵燈籠攤的少女突然尖笑:“又是個冷俏妹兒噻?”她手中竹骨燈籠畫著白狐偷香圖,“好奇怪喲,這城裡居然還有人屋頭單獨留個漂亮妹兒在家嘞。”
慕容遙上前一步:“姑娘可是知道些什麼?”
少女搖了搖手:“算逑咯,我不想曉得。你問彆個噻。”
慕容遙見對方無意配合,說起話來也聽不大清楚,隻得又轉向那藥鋪的夥計。
誰知夥計已經不知蹤影,立在那的換成了滿臉堆笑的掌櫃。
“你這可有阿芙蓉?”慕容遙重複方才程自言的問話。
聽到朝廷的禁藥,那掌櫃笑容不變,開始推銷:“貴客且看這新到的波斯藥!”他以銀鑷夾起塊琥珀色膠塊,湊近窗欞透光處,“您瞧這金絲紋路,可是駱駝商隊從大食聖城捎來的,敷在箭瘡上,三日生肌。”
慕容遙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說法:“掌櫃的這處,是否有人購入阿芙蓉?”
掌櫃也不管他說什麼,自顧自轉身掀開青瓷罐,肉桂辛香撲鼻:“嶺南道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最解瘴氣。搭配安南丁香、天竺胡椒……”他指尖劃過竹木戥子,“給府上娘子蒸香浴,比那長安東三十裡的華清池不差。”
程自言皺了皺鼻子,懷疑對方說的不是藥浴,而是燉肉的方子。
慕容遙卻仍不死心,自懷中掏出金珠:“掌櫃的再仔細想想?”
掌櫃一見對方大手筆,推銷起來就更熱情了,又指梁上懸的鹿胎:“郎君若是求子嗣,當配這高麗參浸的鹿胎膏。上月崔禦史夫人用罷,昨兒誕了對玉雪似的雙生子!”
他眉飛色舞,似乎對自家藥品功效頗為自信。
這都什麼跟什麼……
櫃麵銅缽突然嗡鳴,原是西域客商卸貨的駝鈴傳來。
掌櫃撫掌笑道:“巧了!剛卸車的昆侖雪蓮,瓣上還凝著天山雪!”
他掀開濕苧布,冰晶簌簌而落,口中介紹:“這若是配吐蕃紅景天、洱海蟲草煨湯……”眼風掃過客人手心的金珠,“最補元陽。”
程自言一眼認出那“昆侖雪蓮”不過是做了假的水母雪蓮花,心中明了這掌櫃分明是油鹽不進,怕是問不出什麼,於是擺了擺手,道了句:“不用了。”就拉了慕容遙離開。
二人漫無目的走了幾步,轉而停在胭脂鋪前。
鋪麵掛著串銀鈴,沾著類似龍腦香的味道,卻又不大像。
“郎君要買口脂?”約莫三四十歲模樣的婦人腕間銀鐲刻著避蠱符,“新到的波斯黛,最襯細皮嫩肉的小娘子。”
慕容遙捏起盒殘香,確認味道:“夫人可見過美貌女郎,雪膚杏眼……”
“哎喲!”婦人突然打翻妝奩,“官爺們莫問!”
話音未落,隻見那胭脂鋪的老板娘聞聲掀開竹簾出來,一邊幫著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一邊斜了他們一眼:“官爺若喜歡美貌女子,何不去那翠香樓,裡頭的姑娘們可是風情萬種。”
慕容遙放下那盒香,訕訕摸了摸鼻子。
這些人的反應,說是知情也可能,說是被嚇住了也說得過去,讓人無從判斷。
他們又不能一一抓了去拷問,真是白費工夫。
二人無奈,隻得繼續在市集中穿梭。
天上不見日,霧蒙蒙中溫度卻愈發悶熱了起來,直像個大蒸籠。
程自言有些口乾舌燥,正巧聞見茶攤飄來苦丁茶香,於是要了碗茶就在街邊坐下,順道問:“老丈可聽說近日失蹤的女郎們?”
“作孽喲!”那老人家銅勺敲得陶甕悶響,“上個月劉刺史屋頭的幺妹兒,出嫁前一晚上連人帶轎子都不見嘍。”
慕容遙再問,對方卻是什麼也不曉得了。
……
就這樣,二人零零散散也沒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到了晚間,和那日在鄂州差不多的菜色端上客棧的桌,慕容遙卻隻伏在案上看著地圖沉思。
“扶南兄且看——”程自言晃著青釉藥瓶挨近案頭,瓶口傾出三粒赤紅丹丸,落在冷透的胡麻餅上竟蹦跳如活物,“這西域毗梨勒佐以高昌葡萄釀的辟穀丹,最宜配你這般……”他忽地捏著嗓子學起伶人腔調,“衣帶漸寬終不悔的癡情種。”
見慕容遙不為所動,仍盯著地圖,程自言再接再厲,反手將藥杵插進他束發的玉冠:“醫經有雲,饑腸若雷鳴,則神思如漿糊。你猜當年孫真人怎麼在終南山逮住偷吃貢果的猴兒?”
他說著回身取了碗來,攪了攪裡麵熱騰騰的杏酪粥,言之鑿鑿:“就是往粥裡摻了醉仙桃!”
慕容遙睇了他一眼,哪有這樣的典故,分明是他信口胡謅。
見他盯著粥麵浮起的當歸看,程自言誇張地嚷嚷:“彆瞪我,沒下毒!這當歸還是用你的玉玨跟胡商換的。嘖嘖,上好的於闐籽玉,就值三筐藥渣。”
他舀起勺粥硬塞進慕容遙指縫,“快嘗嘗,可比你給冷美人煮的臊子麵……”
話音未落,慕容遙忽然掐住他腕脈:“你說什麼?”
“哎哎鬆手!”程自言腕間銀鈴亂響,“除了烤肉,你也就那碗臊子麵還算拿得出手,討好心愛的姑娘,我就不信你不給她做。要我說,你該往麵裡添點肉蓯蓉,還能給冷美人補補氣血。”
慕容遙對藥理隻略知一二,哪裡曉得食補的道理,聞言更是懊惱,青瓷碗底重重磕在案上,濺出的熱粥正落在鎏金機關鳥尾翎。
金翅騰起時,程自言大笑:“看,連扁毛畜生都比你懂事理!”
就在這時,赤炎從客店的窗飛了回來,喙間銜著一物。
慕容遙見此心中一喜,連忙來到窗前,窗外月色泛著詭譎的靛藍,他將東西接過,攥在手心仔細端詳。
那是一小截兒植物,花瓣形若倒懸的酒盞,邊緣生著細密毒刺,在月光下泛著孔雀翎般的幽光。
“這是蛇吻杓蘭,”程自言挑開層層疊疊的花萼,“隻生長在蒼山雪線下的毒瘴穀。”
二人對視一眼,不顧夜色濃重,即刻動身。
……
殘陽將南詔城堞染作赤金時,慕容遙的皂靴踏上人來人往的街道。
與渝州不同,南詔的傍晚,日光仍舊通亮,直讓人眼冒金星。
赤炎掠過城頭藤甲衛兵的頭盔,尾翎在暮色中拖出一道焰痕。
程自言藥箱銅鈴叮咚,與街邊竹樓垂掛的毒蕈風鈴共振。
“兩位哥兒可是要找人?”賣檳榔的老嫗忽然開口,黥麵紋著蠍尾圖案。
她枯指指著慕容遙手中捏著的杓蘭:“克蒼山那點呢馬幫,最愛拿這朵花喂駱駝。”
慕容遙拋去枚金銖,老嫗將其按入檳榔青葉,再次開口:“過掉鬼市,瞧著飲虹橋莫要過河,朝左邊岔路口有棵三頭曼陀羅……”她喉間忽然發出夜梟般的笑聲,“記得蒙住口鼻。”
慕容遙和程自言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不信任,但他們彆無選擇。
穿過販賣蠱蟲的鬼市時,程自言銀針不住顫動。
鐵籠裡藍尾蠍的螯針刮擦聲混雜著苗醫咒語,腥風中飄來句漢話:“又是個送死的。”
慕容遙霍然回首,隻看見鬥篷下閃過的銀髯。
赤炎突然俯衝,驚散路邊蠱婆竹篩裡的屍蠶。
金翅掃過之處,青石板漸次亮起熒粉痕跡——原是沾了它羽間的磷粉。
二人尋著那痕跡前行,夜色漸濃,他們停在斷崖邊的飲虹橋前。
橋下流水潺潺,殘月在水麵映出破碎的光斑。
腐木橋身纏滿血色藤蔓,對岸霧氣中隱約可見千瓣曼陀羅,三個花苞如嬰兒頭顱般蠕動。
慕容遙劍尖挑開藤蔓,露出橋板刻著的咒文:百花深處,有去無回。
“左岔道。”程自言說著,二人轉向嶙峋山徑,密林間倏地飛出群碧眼蝙蝠。
慕容遙揮劍將其斬落,便見蝠翼滲出靛藍毒血,濺在岩壁上竟腐蝕出人麵紋路。
一路到子夜時分,磷粉痕跡消失在瀑布前。
瀑布水幕如同碎玉傾瀉,左側岩壁上,隱約刻有古老的標記,繞道側麵便見一山洞。
洞口被蔓延的青藤遮掩,微風過處,藤葉簌簌作響,洞內幽深,隱約有水聲潺潺。
慕容遙劍尖挑開的藤蔓突然暴長,蟒蛇絞殺般纏住劍身。
程自言疾射三枚銀針,針頭淬的雪山寒毒竟在藤表凝出霜花。
“是百花血藤!”程自言很快分辨出身在何處,“《南詔通誌》載的蛇母洞。”
話音未落,赤炎振翅,熔金般的尾翎在夜幕劃出弧線,驚起洞中無數螢火蟲。
那些螢火竟是赤紅,聚散如飄搖的血珠。
接著,赤炎突然淒厲長鳴,金羽紛落。
慕容遙遁聲看去,見它撞上了岩壁隱形的蛛網。
劍光閃過,蛛網燃起幽藍火焰。
終於脫困的赤炎撲扇著翅膀落到慕容遙肩上,呆滯的鳥臉上竟一時給人心有餘悸的感覺。
慕容遙輕輕撫摸赤炎的羽毛,目光如炬,掃視四周。
借著火光,終於瞧見岩壁上密密麻麻的蛇蛻——最長的竟有丈餘,蛻皮頭部生著鹿角狀骨突。
視線下移,滿地白骨間生著劇毒的鬼燈籠花,熒光花蕊中蜷縮著具新鮮男子屍體。
慕容遙劍鞘觸及地麵白骨,竟有琴弦震顫的餘韻,原是蛇毒將人骨蝕成了空腔。
程自言不由打了個寒顫,點燃硫磺火把的刹那,千萬點幽綠磷火在洞頂亮起。
是倒懸的盲蛇瞳孔,它們鱗片摩擦岩壁,發出老婦梳篦沾發般的細碎聲響。
這根本不是天然洞穴,而是無數蛇蛻與骨骸澆築的巢塚。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