臊子麵(1 / 1)

就這樣夜宿山野之間,接著又過兩日,終於到了鄂州。

“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店小二甩著白巾迎上來,目光在慕容遙腰間一看就十分名貴的佩玉上打了個轉兒,便滿臉堆笑。

“兩間上房。”慕容遙拋去塊碎銀,“勞煩再送些酒菜和艾草到房中。”

“好嘞。”見慕容遙出手闊綽,店小二麵上的笑容更加真情實感,一直送二人到了房門口才哈著腰退下。

慕容遙關上門,解下佩玉,細細打量起房間的布置。

煥遊笙簡單收拾了一番,等到熱水打好了,就浸在柏木浴桶中,氤氳水汽裡浮著幾味藥材,讓她想起在永安宮,公主的青鸞湯池中漂浮的花瓣。

忽聽街市傳來叫賣聲——那日公主拽著她出宮,買的正是這整籃波斯琉璃糖。

也不知公主離了自己,日子可還過得習慣?

“阿笙?”門外傳來三下叩擊聲,是慕容遙清越的聲音,“藥浴的時間差不多了,吃食已經備好了,等你收拾好就可以開飯了。”

煥遊笙掬起水花:“知道了。”

銅鏡映出她更衣時的模樣,係衣帶時本能打成暗衛營特有的雙環結,又在意識到後迅速拆開,濕發如潑墨瀉在素紗中單上。

慕容遙端著漆案候在廊下,見她出來時發梢滴水,麵露不讚同之色:“春寒最易入骨。”

他說著將菜品一一放在桌案之上,轉身出去,又取了素帕回來。

“阿笙之前失血過多,身子正是虛弱的時候,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慕容遙手中的素帕攜著袖間的鬆香裹住煥遊笙的發絲。

絞乾頭發這事真是繁瑣又耗時,煥遊笙有些不適應,但連續多日的相處,她也知曉拒絕無效,隻得由著他。

慕容遙的手指在她的發間穿梭,力道恰好得有一種奇異的舒適感。

半晌,見頭發已經乾了,慕容遙才停手,招呼煥遊笙吃飯。

桌上擺著的是客店後廚做的各種清炒小菜,還有兩碗麵。

那麵上浮著琥珀色湯汁,肉丁與黃花菜切得方正如宮製,唯獨那抹茱萸紅透著江湖氣。

煥遊笙隨口道:“不想鄂州也有麵吃。”

“快嘗嘗。”慕容遙耳尖泛紅。

煥遊笙挑起麵條,熟悉的麥香混著八角茴香湧上喉頭。

暗衛營的除夕夜也有這般麵食,隻是佐料遠不及這碗精致。

她咬到顆煨軟的鷹嘴豆,忽然注意到慕容遙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不知怎的福至心靈:“這麵不會是扶南做的吧?”

慕容遙玉箸在掌心轉了個圈:“我怕阿笙不慣鄂州的飲食,所以才做的,要是不好吃,就不要吃了。”

煥遊笙垂下頭,聲音略有些沉悶:“很好吃。”

慕容遙笑了,十分熱情的勸膳:“喜歡你就多吃點。我母親每年生辰,最愛的就是這一碗臊子麵。她說臊子麵最考校刀工,當年我學切肉丁,糟蹋了半扇羊腿。所以這麵雖不及宮中禦廚,但應該還算說得過去。”

煥遊笙聽得出他話中的自豪,於是問起:“令堂生辰在幾時?”

“驚蟄前後。”慕容遙望著窗外垂柳,“她總說春雷響時吃麵,方有破土新生的意頭。”

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指尖無意識摩挲匕首吞口:“阿笙可知這麵還有個講究?頭湯要澆在灶王爺像前。”

煥遊笙搖頭。

晚霞透過客棧發黑的木窗,在咯吱作響的地板上投下菱格光影。

煥遊笙執起青瓷勺攪動碗中臊子麵,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對麵慕容遙的麵容。

慕容遙放下手中的匕首,小動作很多的又掏出折扇:“其實這臊子麵,”他折扇輕叩桌沿,檀木扇骨與青瓷碗沿相擊發出清響,“我除了給母親做過,還給一人做過。”

煥遊笙抬眸時,鬢邊垂落的發絲掃過碗沿。

隔壁傳來胡商擲骰子的吆喝聲,混著後廚炙羊肉的煙氣漫進來。

她箸尖在麵湯裡劃開漣漪,配合的問了句:“誰?”

“易儒。”慕容遙頓了頓,陷入回憶,“大約是五年前在終南山彆院,他守了我三日夜。說是侍疾,倒把新得的吐蕃廚子氣得摔了銅鼎。”

他忽然含笑傾身向前:“你猜最後我們吃了什麼?”

簷角銅鈴被晚風驚動,廊下跑堂端著漆盤吆喝:“雲陽桃片來了”。

煥遊笙望著湯麵上晃動的燭光倒影:“總不會是扶南抱病下廚。”

“錯矣!”折扇唰地展開,繪著水墨終南山的絹麵掠過煥遊笙眼前,“是易儒親手揉的麵團,硬得能砸核桃。”

煥遊笙勾了勾唇角。

慕容遙忽然指她:“沾了麻油。”

煥遊笙帕子尚未摸到,他已用折扇挑著方素絹遞來。

絲絹邊角繡著星圖,銀線在暮色裡泛著冷光。

“扶南和二皇子殿下似乎很是親近。”煥遊笙想起從前幾次在長安城中遇見二人同行。

“大抵如阿笙同世安公主。”折扇合攏,慕容遙的聲音微微帶了幾分笑意,“當年大皇子尚在時,我們三人常在曲江池夜遊。易儒劃船總故意晃得厲害,害得大皇子落水三次。”

說著,他忽然用扇子在虛空中畫出太極:“易儒文采斐然卻總說自己愚鈍,正如我通曉星象偏說耽於享樂——你看這陰陽,總要有人做那抹白。”

簷下燈籠忽明忽暗,跑堂送來新煨的蓴菜羹。

慕容遙攪動羹湯時銀匙碰著盞壁,卻小心的沒有聲響:“我們名字裡都嵌著不爭之意。他名儒,我名遙,原是為避嫡長兄鋒芒。幼時在弘文館,司馬先生總罰我們抄《棠棣》——‘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倒是應景。”

煥遊笙夾起片山菜,忽然想起去歲中秋,曾與公主見二皇子在太極宮偏殿獨自撫琴。

五十弦錦瑟奏的竟是坊間俚曲,與眼前人此刻的神情如出一轍。

煥遊笙明白了慕容遙的未儘之言。

他們不願兄弟相爭,自幼有意避嫌,嫡長兄文韜武略,他們就縱情山水;嫡長兄沉穩可靠,他們就肆意灑脫;嫡長兄受世人讚頌,而他們不過年少風流。

如今他們已經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樣子,倒也快活。

可是二皇子殿下卻忽然轉變了角色,被寄予厚望,須得扮演眾人眼中的儲君該有的模樣。

他不想讓父皇和母後失望,可他心中隱隱不願頂替從前嫡長兄的位置。

可能是覺得若是如此,既背叛了嫡長兄,也背叛了從前的自己,所以為難。

“二皇子殿下為何不與皇後娘娘直言?”煥遊笙問。

青瓷勺當啷碰在盞沿,慕容遙袖口雲紋被羹湯染深:“三皇子母族與安西節度使聯姻,四皇子前日將《諫迎佛骨表》抄成梵文,再往下都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易儒他……”

是了,皇後娘娘和皇帝陛下彆無選擇,所以二皇子殿下也彆無選擇。

窗外暮鼓恰在此時震響,驚起簷下棲鴿。

煥遊笙望著振翅的白影沒入霞光,想起臨行前皇後摩挲鳳印的神情:“娘娘未必不知。”

“正因知曉,才更煎熬。”慕容遙再次提起日晷儀,“你看十二時辰,晷針轉到何處不由己定。易儒如今是玄武門的銅漏,滿朝文武都盯著水滴。”

跑堂添燈油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煥遊笙望著燭芯爆開的燈花:“扶南與我說這些,不覺得交淺言深?”

“嗤——”慕容遙袖中忽然滑出個鎏金香囊,鏤空球體內機關轉動,“你我生死之交,更是同食同寢十二日,阿笙發絲間沾的都是我調的鬆香。”他晃著香囊湊近,“聞聞?前朝帳中香配方。”

煥遊笙知道他在故意耍寶,偏頭避開。

慕容遙得逞似的收起香囊:“說正經的,阿笙。我曾懷疑過你的身份,如今疑慮儘消。但有一點我還是知道的——你與皇後娘娘關係匪淺。你在全長安最得寵的世安公主身邊,又是皇後娘娘的人,很多事早知道些也是好的。何況……”

“若有機會,也希望你能替易儒轉達。其實皇後娘娘如今能主持大局,往後哪個皇子登基,也都不影響這一點……”

說到這,窗外忽起喧嘩,夜市開市的銅鑼聲響起。

煥遊笙望向長街儘頭漸次亮起的燈籠海,見慕容遙已起身披上鬆石色薄氅,氅角銀線繡的流雲紋在燭光下似要乘風而起。

“阿笙可願賞臉同遊?”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半截麵具,“鄂州端五節最負盛名的,當屬這‘千燈照夜’。”

慕容遙伸出手,麵具在指尖翻轉,燭光映照出他眼中的期待。

煥遊笙目光掃過他沾了湯汁的袖口,不語,接過麵具。

……

鄂州城西市鼓樓前,千百盞竹骨燈籠將夜色燙出金箔似的窟窿,蜿蜒盤旋的大街恍如龍盤。

紮著雙環髻的少女捧著蓮花燈穿行而過,燈影映得青石板浮光躍金。

慕容遙引領著煥遊笙穿梭於人群中,夜市的繁華喧囂將他們的身影淹沒。

幾個總角孩童嬉鬨著撞來,糖葫蘆簽子險險擦過煥遊笙袖口。

她本能摸向袖中彎刀,又緩緩鬆開。

慕容遙察覺她的細微動作,低聲笑道:“今晚不必如此緊張。”

這是市井間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