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裴玄之雙目湛然,哪裡還有一絲醉意。
他拆閱密信,眉頭越皺越深。
果然不出所料,江南的災情並不簡單。
水災不是因為降水驟然增多引起的,而是因為多處堤壩反複潰決引起的。
也就是說根本原因是水利工程出現了紕漏,賑災的銀子也如預料的一樣沒能進到百姓的口袋裡,而是被挪用成了工程款,拿去補水利的窟窿了。
裴玄之收好密信,再次思索起種種蛛絲馬跡。
有人要對付戚家,有人要對付貴妃和阿滿,有人打算渾水摸魚借著上天降禍一說將江南水災遮掩過去,或許還有人想要一石二鳥打掉張賢妃……
如今又多了個勢必要保住戚家的戚三郎和一心救下阿滿的自己。
京都真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潭渾水。
二更已過,他疲倦地揉揉太陽穴,用剪刀挑了挑燈花,今夜注定無眠。
翌日,裴玄之去了平康坊。
聽聞有一支胡商商隊駐紮於此,商隊裡有幾名擅長健舞的西域舞娘。
舞娘高鼻深目,腰細腿長,跳起舞來腰肢款擺,優美矯健,能持續不斷地旋轉,不少王公貴族慕名而來。
大皇子包下了舞娘整整幾天,據說對舞娘的舞技很是滿意。
鼓點咚咚,舞娘隨著節奏飛快地旋轉,腰間金鈴叮叮作響,遮麵的薄紗無風自動,裸露的肌膚白膩如雪。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
內侍匆匆而來,說是裴六郎也想一觀西域舞娘的風姿。
短暫的訝異過後,大皇子欣然應允,親自將裴玄之迎了進來。
他早有招攬之心,此番見到裴玄之很高興,感歎道:“還是西域的風厲害啊,將你這大忙人也刮來了。”
鼓聲繼續響起,舞娘照舊旋轉,裴玄之沒朝那活色生香的美人瞧上一眼,反而對著大皇子低聲說道:“將裴某吹來的不是西域的風,而是殿下散播的流言。”
大皇子奇道:“本王散播的流言?”
裴玄之提醒道:“靈仙公主。”
大皇子的驚訝不似作偽,“九娘的流言我倒是聽過一些,可確實同我無關,六郎何出此言?”
裴玄之佯裝吃驚:“怎麼會?大家都知道這流言是從含章殿傳出來的,和賢妃相關不就是和殿下相關嗎。”
大皇子的神情凝重起來,拍拍手掌,命令舞娘樂師一應閒雜人等退下去。
短短一瞬,所有陰謀詭計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知道裴玄之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
果然,裴玄之又說道:“倘若真與殿下無關,還須早做防範。”
“防什麼?”
“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太子之位空懸,朝中素有立嫡立長之爭。
大皇子占了一個“長”字,生母正是賢妃張氏,六皇子占了一個“嫡”字,生母正是如今的中宮王皇後。
流言是從含章殿傳出來的,不論推手是誰都與賢妃脫不了乾係。
聖人愛重貴妃,若貴妃受損必然會遷怒於賢妃,到時大皇子也要受到牽連。
借流言之口殺貴妃,又借貴妃的恩寵殺賢妃,是為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大皇子悚然一驚,不由去想如此一來誰會是真正的獲益人。
答案呼之欲出。
他把住裴玄之的雙臂,誠心誠意道:“六郎,多虧你提醒我。”
……
轉眼到了八月十六,天上月圓,人間月滿。
戚貴妃原打算在這日為阿滿行笄禮,可是卻突兀地取消了,笄禮變成了一場家宴。
聖上承諾要一道用宴,後來又說不來了。戚貴妃打發人去詢問,隻聽說政事堂裡忙著議事。
議什麼?戚貴妃心知肚明,戚懷玉也心知肚明,姑侄兩個相視一笑,喊阿滿一起用飯。
華英宮裡其樂融融,政事堂中卻是刀光劍影。
戚國公率先發難,狀告張賢妃禦下不嚴,縱容宮人播散流言誹謗貴妃與公主,此其罪一,鼓動國子監借流言鬨事,動搖國本,此其罪二。
說罷呈上國子監學生頭目的證詞與認罪書。
大皇子早有準備,同戚國公當堂辯論起來,其他幾位相公都撚著胡須作壁上觀。
眼見戚國公的證據充分,大皇子辯無可辯,王相公輕飄飄說了一句“賢妃不賢啊。”
這是個拉踩大皇子的好機會,不少後黨一派的朝臣紛紛附和出言,請求聖人處置賢妃。
這時,大皇子冷笑一聲,“兒臣也有一封奏折要呈給父皇。”
奏折裡赫然是江南水災的監察實錄,是巡查江南的監察禦史冒死上奏的。
王相公不意踩到了自家瓜田,立刻撥亂反正道:“如今討論的是賢妃謗言貴妃,鼓動國子監學子一事,江南水災乃是天災,大殿下不要擾亂視聽。”
大皇子嗤笑一聲:“王相公怎就一口斷定是賢妃謗言貴妃?況且,這事的根源恐怕就在江南水災一事上。”
如今的江南道刺史正是王相公的族弟王廣漠。
大皇子參王廣漠貪汙水利款項導致堤壩劣工劣質連年決堤,後續又將賑災款項挪用至修補堤壩之上,百姓溺死餓死者不知凡幾。
江南水災非是天災而是人禍。
士子薛秉義懷揣萬言書不遠萬裡進京,想要披露江南慘狀,將萬言書呈給萬年縣縣令後,當晚即溺斃於明渠。萬言書也不知所蹤。
監察禦史張炳南一出江南道刺史府即遇災民劫掠,橫死山野。這份監察實錄是忠仆冒死送出的,輾轉千裡,最終落到大皇子手中,其中重重艱險自不必言說。
大皇子說道:“聽聞萬年縣縣令實乃王相公門生,是也不是?”
……
一場令人色變的血洗由此發端。
政事堂的唇槍舌戰到夜半才停息,大皇子麵容沉肅,氣宇軒昂;戚國公步履矯健,滿麵春風;王相公心力交瘁,歸府後即稱病謝客。
當夜聖人傳旨申飭了中宮王皇後,六皇子因言語不慎也被勒令閉門思過,張賢妃宮中悄然置換了一批新的奴仆。
隨即便有天子特使持密旨密令畿夜出京。
半個多月後,江南道刺史王廣漠坐著囚車抵達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會審,士子薛秉義案、監察禦史張炳南案並案而查。
查案過程又是另一番權利的周旋,有人暗暗引導想要攀扯到六皇子身上,但王家盤踞百年樹大根深自然不是好相與的,總之暗處的鬥爭比明處的鬥爭更加殘酷,一時間大小京官人人自危。
裴家在此次紛爭中超然於外,穩坐魚台。裴述特意叮囑夫人謹言慎行,可將近日的宴會邀約都推掉了,要裴玄之專心自己的分內之職,把握好審訊取證的分寸。
裴相公呷一口茶,說道:“儲位空懸於國無益,大皇子與六皇子如今水火難容,日後必起刀兵,二人一者鋒芒外露一者睚眥必報,未必能堪大任。
自古儲位之爭便如黑白相爭,隻有在最後一刻放下決定勝負的一子,方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這是裴述曆來的態度,他素性老道,一直不願意卷入太子之爭中,也一直告誡裴玄之不要同兩黨交往過密。
裴玄之心想,道理是這番道理,可這隻不過是父親一家的道理,他可以理解,卻沒辦法照做。依他觀察,六皇子秉性狹隘凶殘,論陰謀詭計大皇子差他遠矣,可若叫這樣的人執掌天下,於百姓而言必然是禍非福。
案件牽涉甚廣,查起來阻礙頗多,三司各處一審再審,一查再查,遲遲沒能定案。
在這期間他的應酬陡然多了起來。尤其是戚懷玉常常邀他相聚,不過他倒是極有分寸,聚會時無非飲酒射獵賞樂搏戲,從來不會打探江南道的案件。
寒冬臘月戚家京郊的玉山彆院彆有一番樂趣。
裴玄之利落翻身下馬,青衣奴牽馬的牽馬,引路的引路,正奇怪怎麼不見戚三身影時,身後適時響起了馬蹄聲,戚懷玉朗聲道:
“六郎,彆怪我沒迎你,今天被這個魔星纏住了。”
裴玄之聞聲回頭,兩匹雪白的駿馬飛馳而來,馬背上的少年男女英姿颯爽貴氣逼人。
兩人翻身下馬,戚懷玉笑道:“來來來,叫你見識一下我這纏人的表妹,今日聽說你要來彆院,非得要見見你。”
雪霽天晴,冰雪霧凇在日光下泛著七彩的光芒,阿滿跟在戚懷玉身後,雪玉一樣的麵孔攏在兜帽之下,忽而衝他粲然一笑。
裴玄之被晃了眼,一時沒聽清戚懷玉說了什麼,正在這時遠處響起紛亂的馬蹄聲。
遠遠的就聽一個女郎喊道:“哪有主人家丟下客人的,你跑在前麵叫我們吃雪沫子,好沒道理。”
戚懷玉哈哈大笑:“你不就是主人家,此時不儘地主之責更待何時?”
說話間,幾個少年男女飛身下馬,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門口熱鬨起來。
“彆一見了九娘就不管我們……”
這九娘自然是說阿滿,她眾兄妹中排行第九,除了戚懷玉喚她表妹外,其餘人都喚她九娘。
說話的少女是戚懷玉一母同胞的妹妹五娘,素日裡有些嬌蠻,打趣間她目光掃過裴玄之,忽而一愣,話也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
“六郎,這是我家五娘。”
兩人見禮之後,戚五娘親親熱熱地挽住阿滿的胳膊。
餘下跟來的幾人都是同戚懷玉交好的世家子弟,倒是都見過。
一行人簇擁著兩位女郎向彆院裡走去。
彆院裡引了溫泉繞流,地氣溫暖,寒冬臘月裡開滿了不少奇花異卉,戚五娘被一株牡丹菊吸引視線,鬆開了阿滿的胳膊。
隊形幾經變換,阿滿與裴玄之落在了後麵。
裴玄之有意問她近來可好,但觀她氣血充沛神情愉悅一看就很好,問來頗有沒話找話的嫌疑,一時便沉默了。
倒是阿滿先開口,“你和表兄怎麼如此相熟了?他可是個頂頂有名的紈絝。”
她語氣中雖然嫌棄戚懷玉,可細品之下格外有一種親昵,乍然見到她的喜悅淡了幾分,他問道:“他是紈絝,我是什麼?”
阿滿想了半晌,“你是個正經人,不要被他帶壞了。”
裴玄之忍不住笑了。
這時,戚懷玉遠遠喊她們:“六郎,廳裡燒好了碳暖好了酒,快進去暖身子。”
“表妹,你若是著涼我可就慘了,走快些,權當體諒你表兄我吧。”
一聽說有酒,阿滿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什麼酒?可彆再拿果酒糊弄我了。”
聽她的意思難道她還是個“小酒鬼”不成?裴玄之壓低聲音問她:“什麼時候學會飲酒了?你就是這樣被他帶壞了是嗎?”
還沒等阿滿說話,戚懷玉就大步迎了上來,“有果酒就不錯了,彆想貪杯。”又對著裴玄之說道:“她可是個小酒鬼。”
裴玄之的笑意淡下來。
宴會設在了花廳,屋裡又暖又香。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炭盆,裡麵架著柴火,上麵是一隻金黃流油的全羊,青衣奴正一左一右來回翻轉鐵棍。
裡麵是兩列幾案,上麵置了果盤糕點,還有幾個白瓷壺。
阿滿掀起酒壺蓋子,深嗅一口,“劍南燒春!”
戚懷玉和裴玄之異口同聲道:“你怎麼知道?”
戚懷玉怒道:“你是不是偷喝酒了?你這個……你這個小饞貓。”
阿滿不滿道:“你才是饞貓,跟你比我可不算什麼。”
戚懷玉咬牙:“你還想跟我比,我是男子自然要交際應酬,你一個女郎好的不學也學人家貪杯。”
戚五娘道:“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叫你整日眠花宿柳,不務正業。”
戚懷玉道:“胡說什麼,不務正業是有些,眠花宿柳絕對沒有。六郎可以為我作證,我這段時日可都是和他在一處。”
戚五娘眼神在阿滿身上轉了一圈,撲哧一笑,“我知曉了,九娘也知曉了。”
眾人都嘻嘻哈哈笑了。
見阿滿沒什麼反應,戚懷玉拍拍戚五娘的額頭斥道:“入席。”
裴玄之冷眼旁觀,見他二人甚是熟稔,相處起來也十分親密,不由心想,她倒是有了不少玩伴,我們許久未見,終究是有些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