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想去看看。”
楊桉拉著輸液管,不住滑動滾輪,針水像是秒針轉動的韻律一樣,一秒一滴,勻速降落,快不起來。
劉女士頗為無奈看了她一眼,“先輸完液再說!”
剛醒,時間為21:12。
楊桉依舊執拗的滑動,劉女士按住她的手,然後掌心向上,是她剛剛去護士站拿回來的安眠藥。
去,可以。
先乖乖的把點滴輸完,再把藥吃了。
楊桉沒有任何猶豫服藥。
劉女士躺下睡覺時,又起身遞給她外套,暗許她的行動,並提前為她考量。
楊桉太想知道怎麼樣了。
出了住院大廳,小雨稀稀落落的浸濕地麵,楊桉站定打量著雨勢,然後攏緊領口。
無關乎雨勢大小,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大都是持傘或者跑向有遮蔽的避雨處,楊桉不管不顧衝進雨裡,還是有雨絲滲入,一手微微擋在前額,腳尖濺起一串串的細小雨珠,無所謂了,不要過於濕透就行。
秋雨微涼,她像一個運動質點保持不斷加速,與所有人背道而馳。
停屍房“安全出口”照亮門口地麵的半塊地磚,綠光詭異地映亮有輪有廓的腳印,楊桉氣喘籲籲的停下,看著水跡斑斑的腳印。
在地毯上踩了幾下,才開始尋找方向,向左還是向右呢?
沒有提前問過具體房間,光線暗淡的走廊發散著幽森,像另一個世界的黑暗曠野。
先向左,跑回來,又向右,快到儘頭,懷疑自己細心程度,折返一半,步調放慢,找得仔細一點了……直到儘頭,停下腳步……
她喟歎失去很短暫的聯係,明明就隻是幾個小時,就這麼小的一個地方,都能讓她累到不成樣子。
楊桉撐住膝蓋,門口的光亮融進凝固的空氣裡,時間被框成固定形狀,突然流動不起來了。
她不敢進去了,風風火火地趕來,完全不知道想要什麼結果,退到光線之外的牆角徘徊仿徨。
謝樹搬來一個凳子,就這麼看著白布,安安靜靜坐在離床不近不遠的距離上。
其實房間裡有不少的人,但是沒有人出聲,要麼默默進行者本職工作,要麼像謝洲一樣坐在最邊上的椅子上,旁邊站著張潤,等著時間處理後事。
他們躺著的人為中心舞台,舞台上的人卻永遠謝幕了,頭頂的燈光影影綽綽,謝樹舉頭,媽媽去到的地方有花有樹有光嗎?
這裡很少有人光臨,走廊的一切動靜一清二楚,直到腳步聲停下,若有若無的喘息聲被刻意壓低,等了半天也不見人進來……
他隻是在猜測來人是誰,除了最親近的人知道了消息,姥姥姥爺還在趕來的路上,他要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搜刮到了消息。
篩選一圈,仔細盤算,才想明白會是誰。
“出來吧!”
楊桉驀然聽到聲音,靠著牆邊的身體瞬間繃直,捏緊衣角,如臨大敵一樣。
想看又不敢看,想送最後一程……
微抖的手伸過去,摸到了白布,謝樹捏緊她的手腕,製止了她,“彆看了,不好看!”
楊桉咽了咽口水,仰頭準備看他,糾結猶豫,自己可能駕馭不來麵對他的表情,是應該笑還是應該悲傷,還是麵無表情。
總之,她無法從容。
可謝樹還是一樣很純粹的陽光,用著微笑問她:“你還好嗎?”隻是從瞳孔向兩邊眼角蔓延的紅血絲出賣了他。
楊桉眨了眨眼睛,覺得錯了,應該是她問他這句話,“沒什麼大事。”
他如往常一樣,楊桉對他的安然有種心驚,壓抑。
想說些什麼,緩和氛圍,至少能讓自己的這一趟有意義些。
可謝樹沒給她機會,由手腕滑落到她的手掌,十指緊扣。
不是一觸即分,掌心從未有過的溫熱遊走傳遞到胸腔,小小的溫暖著兩個人,如此貼合。
謝樹忽視一眾人,拉著楊桉出門,進到醫院側門的711,“吃什麼?”
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他要養足精神,處理完一切才能休息,而且兩人都還沒來得及吃晚飯。
楊桉隻點了海帶,她現在就算餓,也可能吃不下。
“都來點,然後加熱。”
他轉身又走了出去,“你去窗邊等著我!”楊桉不明所以。
等到楊桉把食物放在桌上,桌台半挑,凳子很高,剛擺好腿尋找到舒適的姿勢,他就提了一堆藥進來。
楊桉剛戳上一截海帶咬了一小口,一直看著他把袋子放下,直接站在楊桉身邊,沒有要坐的打算。
“脖子!”
他今晚很不正常,楊桉看著他,緩緩咽下,“怎麼了?”
“不疼嗎?”
他抱她的時候看見了,應該是打暈的時候傷到的。
謝樹失去耐心,腦袋是混亂的,隻是明確自己應該看一看她的傷口,或者是找一些事情填充時間,忍住胡思亂想,隻要是可以做的就行。
從楊桉住院到現在,見過她穿自己的衣服就隻是初遇的那天和自己出事的那天,除此之外,都是病號服,因為血跡太過於明顯,現在已經換了。
謝樹懶得廢話直接上手拉低衣領,他站在楊桉身後,擋住楊桉的光,她感覺從和他出來就是怪怪的,現在更是困惑,下意識拉緊了衣領。
直到謝樹輕輕按著頸椎,楊桉疼到一瞬間壓低了脖子。
“你怎麼總是在撐著?”謝樹看著已經發紫的長痕,看她靈活低頭,骨頭應該沒什麼大事,鬆了口氣。
“現在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楊桉覺得難以啟齒,生活裡都是兵荒馬亂,理不清剪不斷的亂線,無論是她還是他,是他們。
“那是什麼時候?”謝樹質問她,他輕輕按著他的傷口,觀察她的反應,力道越收越緊。
腦海裡回蕩著魏皎的話,‘是我們都應該離她遠點!’,然後是對謝維銘許下的承諾,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楊桉想轉身,但是脖子傳來的觸感和疼痛,讓她隻是一昧地瑟縮著,小聲回複“是……”。
鼓起勇氣回頭,被他冷酷的眼神瞪了回來。
“噴藥還是貼藥?”
“都行。”楊桉認命。
謝樹忍住胡思亂想,看著還在吃東西的她,把手中的噴劑放下,換成了膏藥。
楊桉看著窗外,行人聊勝於無,窪地上的積水漫反射著燈光,平常熱熱鬨鬨吵吵嚷嚷的街道顯得冷冷清清,出租車的車燈由遠到近,又慢慢遠逝奔赴下一個城區,時間好像被囚禁在這裡。
感受著膏藥貼上的熱意,讓脊椎舒服了些,楊桉才反應過來打傷或許有點重。
以為結束了,楊桉把筷子和食物桌子擺,“快點!”
“手,腳,衣服拉起來,我看看!”
“……”楊桉一腦子的問題。
眼看著他又要上手,楊桉投降,“我自己來。”
都是擦傷。
謝樹無奈看了窗外一眼,緩解情緒,生氣、憤懣、對自己的厭惡,最後都成了心疼,靜了一息,他仔仔細細檢查起來。
“還好!”
“我就說,不用不用。”楊桉的袖子拉到了肩膀,褲腿卷到了膝蓋,擦傷東一塊西一塊,她看著手上血跡已經乾涸的傷口,還有一種沾沾自喜。
謝樹看著她,敲了一下她的頭:“不用貼創可貼,不要碰水,不要被太陽曬到,色素沉積會留疤,不要……”
“停停停!好囉嗦,你現在像一個老媽子,我怎麼沒看出……”說了一半,楊桉閉嘴,她不該這樣口無遮攔的。
謝樹扭開碘伏的瓶蓋頓了一下,“沒事!”又去撕開醫用棉簽的密封袋,“我遲早都要習慣的。”
“雖然不用貼創可貼,但是趁現在消消毒,傷口上有殘留的泥土灰塵……”
楊桉坐回椅子上,伸長了手腳,任憑濕潤碘伏抹上,又慢慢風乾,綿軟過水的棉簽在受傷的皮膚上旋轉打圈,還有破口處,觸到涼意還有一絲絲的生疼。
但是,很奇怪,奇怪到尷尬,楊桉看著謝樹專注的神情,臉色蒼白,她知道現在不是亂想,或者至少不是深陷的時候,但是此刻分明曖昧。
天台的一幕一幕,為什麼謝樹不問她,為什麼她也自覺的連相關詞彙避之不及,屏蔽掉一切敏感信息。
兩人就躲在這樣一個小店擦拭傷口。
此刻的曖昧更讓她愧疚,他們該怎樣處理他們?
而且警察現在也還沒來問她?病房裡除了媽媽知道,好像沒人談論,過去了快4個小時,這麼多人沒有人知道什麼嗎?難道不查了嗎?
所有的東西浮藏於湖水中,顧笙然的死明明已經炸開了水花,而現實卻是如微風過死水,沒有一絲褶皺波浪。
就算是楊桉這樣被半路被牽扯進來的人,也能憑看到的細枝末節拚個八九不離十,但是她沒有那個勇氣問謝樹。
“你出院日期是明天是吧?”謝樹塗完最後一塊傷疤,蹲著抬頭看她,他是懦夫,做不了精衛填不了海,也不是愚公解決不了眼前的大山。
隻是沒出息地想讓她快點走,從這裡離開,先前的招惹是他錯了,現在要及時止損。
“是,但是,可能不是了,明天要檢查,要做筆錄,要……”
楊桉哽咽了一下,字斟句酌麵對謝樹的每一句話,聯結的那人永遠的消逝了,餘下的人連相處都不自然起來。
謝樹想明白了之前如履薄冰的幸福感是這樣的,儘管他們都在掙紮,試圖逃離,試圖無視,但是就到這裡吧!
麵對媽媽時,撕破天的長嘯哭聲,脖頸間鼓起的青筋……那樣的悲劇永遠都不要再發生了,他開始審視這段關係是否要進行下去的必要。
謝樹站起身,想逃避,去收銀處買了一包煙,獨自站到屋簷下,沒完沒了的抽,楊桉隔著玻璃看他,她往嘴裡胡吃海塞,直到吃到反胃想吐才住嘴。
她該怎樣思考這段搖曳不止的青春?
誰會先說出口?
需要說嗎?明明就從未開始,可是他們之間有過約定,有能一起到的地方,一個可能的以後,會是再一次的漫天花海,會是彼此渴望的擁抱喘息,會是如開始那般的打鬨,暗戳戳的鼓勵……
可命運的寒流,把他們衝向不同大洋,不同緯度的海域,他們還能完完整整登陸嗎?
他好想脫離現實,帶著她沒命的奔跑,一直跑,往前跑。
楊桉跳下高腳凳,站到謝樹身邊,二話不說撤掉他嘴邊的煙頭,“你病還沒好,彆抽了!”
謝樹還保持著叼煙的手勢,他愣了愣,垂眸看著她,咬緊下頜,“好,不抽了,再也不抽了。”
他最後一次答應她。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走得很慢很慢,傘的水滴落在地上,炸開的水珠,折射著五顏六色的霓虹光,楊桉覺得這是離彆踐行路上的花,跟隨他們的腳步,沒有規律地開了一路。
“就送到這吧!”楊桉適時告彆,他不知道謝樹的目的地在哪,是剛剛寂靜到滲人壓抑空間,還是家的方向,終歸是不會再和她回病房了。
謝樹點頭,還是上了台階,跟著她一路到了病房,“你進去吧!”
結束得安然。
確實從未發生過,就當是一場夢的光景,還是未遂,理想現實之間高高的牆,楊桉隻身一人是推不倒的。
劉女士已經收拾好了一切,也從警察哪裡了解了個大概,楊桉慢慢從櫃子裡拿起曆史課本,照片已經被拿走了。
翻到夾照片的那一頁,看著滿頁的筆記默默合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