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途徑那片公園花海,柳枝在黑夜中依然起舞。
門口的藍花楹掉了一地碎小的老葉,等待明早清潔阿姨拿著長掃帚清掃,“唰唰”的聲音響徹一天中最安靜的街角,為繁忙喧囂的早晨預演。
樓下的黃槐決明被醫院裡的強光全方位照射,金燦燦花海漫延著夜晚的靜謐。
然後她在那小片的月見草下麵停了下來,謝樹的病房和他不在一棟樓,她仰望著高高的樓麵,噴湧的燈光誓要照射到所有角落裡的黑暗。
3號從謝樹出事的晚上,她不敢閉眼之後,一閉眼都是那個畫麵,所幸直接擺爛,不睡了。
她倒要看看,會不會再一次暫時性的失聰。
“管你命運之神還是什麼狗屁,你來啊!小爺不怕你!”
4號撐到晚上的藥物發生作用,和身體疲憊後沉沉的睡去,一直到睡到今天下午,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此刻,她捂住雙耳,左耳在嘈雜的聲響中,能篩選出一點點的身後樹枝被風吹的拍打聲,弱到可有可無。
感覺有些東西出現了反彈,或許找到關鍵了。
謝樹出事後,她就在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就去看過他,隔著重症監護室的房門,那時候沒人,天還沒亮,也就是楊桉這樣睡不著覺不要命的人還在活動。
她站在門前,撐在玻璃上,謝樹嘴臉上掛著吸氧設備,左手手肘被固定著,上半身基本都被固定著,被白色紗布纏繞得像個木乃伊一樣。
楊桉看著他蒼白的臉,這個世界不公平,生病了也還是那麼賞心悅目,微微勾了勾唇,“真的好像一個睡美人啊!”
可是他像被捆綁在了病床上。
而且睡美人也要和自己一樣住院了。
顧醫生鼓勵楊桉時,對她說:“大家都是一樣的肉體凡胎?都會生病,誰都不是上帝?不是如來?而且上帝如來也說不定會生病,孫悟空還被壓了五百年呢,所以楊桉這或許就是你被壓住的五百年呢,對不對?”
楊桉聽過很多人的鼓勵,顧醫生的話也是胡亂聽過去了,安慰到片刻,也算是起到渺茫微距的作用。
可是現在換謝樹躺在哪裡,又有誰會這樣開導顧醫生呢?謝樹的爸爸看起來是很有耐心的人,況且顧醫生是醫生,應該比自己釋然吧。
謝樹4號下午才醒的,48小時還沒過去,然後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裡,他現在怎麼樣了?
好奇又不安。
迫切但欣喜。
楊桉的腦海裡亂七八糟折騰著到了目的地……
明顯考慮是多餘的,楊桉像出事那晚上一樣,站得遠遠的,前麵壓根兒就沒有她的位置。
ICU病房門前麵永遠都有人在守候,謝樹出事,來看望的人快把醫院的門檻都踏破了。
自己和這裡的人唯一有交集的隻有裡麵躺著的謝樹,以及顧醫生。
顧醫生請了一周的假,今早通知楊桉明天要做聽力計檢查的是她手下的一個住院醫師。
而且,她和謝樹真的就隻是萍水相逢。
楊桉想著,人和人邊界真就切切實實可以看到,她從心臟病到現在的左耳突聾,好像一直都是和媽媽兩個人。
也從來沒有人到醫院看過她,她也習慣於這種物儘其用的感覺,不多不少剛好生病的她和照顧的媽媽,就兩個人。
生病都隻是她自己的事,劉女士的陪伴和支撐固然必不可少,但是,所有的一切還是隻有自己麵對。
心臟病手術的時候,如若不是,她突然的呼吸急促和從來沒有過的劇烈胸痛,把劉女士嚇個半死,那麼她的那場手術大概率也是會一直往後拖的。
發病的時候,楊桉正和表哥表姐及幾個小夥伴在舅舅家看一個鬼片,楊桉也沒覺得害怕,但是女鬼的臉出其不意的甩貼在電視屏幕上時,刹那間,沙發前一眾人仰馬翻,捂臉的捂臉,遮眼的遮眼,楊桉也下意識的往後仰,眼睛往天花板上瞟。
所有人都想離那個東西遠一點。
還沒靠到沙發上,心臟震動一下停住,又立馬的加速起來,渾身的血液止不住的釋放混亂,呼吸奔騰著呼嘯而過,肺也好像被帶動渲染變得異常亢奮,生拉硬拽的趕工置換著體內的血氧循環,感覺腎上腺素飆升到巔。
楊桉還沒適應過來,一切又急轉直下,從洞口跌落到深淵,呼吸急促,然後胸腔像是千萬億顆針“唰”的整整齊齊插入,再瞬間抽離,如此反複抽吸著她的理智,楊桉側身把頭埋進沙發捂著胸口,試圖讓自己緩過來,一動也不動。
害怕的一幕過去一會兒,才有人發現楊桉的不對勁,大大小小的幾張臉瞪大了眼睛,六神無主的看著她,更不敢動她,沒人敢上前幫她。
把舅舅喊來時,楊桉慢慢的緩過來,麵色潮紅,臉上都是由於疼痛流下的生理性淚水,以及蒙頭的濕汗。
她在舅舅背上乖乖的趴著往家慢慢走,從舅舅肩膀往下望,腳下一顛一顛。
她的視線平穩看過去,碎石鋪出的小路,路邊的道路上都是不知名的黃色野花,偶爾會有雜草從碎石裡抽出新芽,又細又小,永不垂頭。
“啪”,舅舅的腳步踩上去了!
楊桉趕緊轉過頭,看看那棵小草怎麼樣,好像沒事,壓塌的葉麵,邊沿部分雖然被踩爛了,但是又立馬舒展開來,等風等雨等太陽。
舅舅察覺到她的動作,停下來偏著頭問:“不疼了嗎?”
楊桉轉頭,看著舅舅側臉高興的說:“不疼了,舅舅,你放我下來吧!”
舅舅轉頭繼續走,舒了口氣,笑著對她說:“再背一會,要到了!”
楊桉頓時又靠在舅舅的肩頭,咯咯咯的發笑:“好耶!”
耳邊是舅舅走路時的輕喘聲,楊桉什麼也想不起來,隻記得小夥伴們看她的眼神比看到那個女鬼還要害怕、驚悚,都被嚇呆了嚇傻了。
楊桉就開始慢慢習慣於那種打量的眼神,性格越來越安靜,把自己藏在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躲過外界注視,躲過自己應對時的無措,躲過自己的內心懦弱渺小。
從那天以後,就經常看見劉女士翻著那本她從小就見過‘兒童心臟病三百問’,很老很老的一本書,都算不上書,就是一個科普小冊子,劉女士把它翻到脫頁,邊角起毛。
先天性心臟病的發病是不確定的,運動、驚嚇、受傷都有可能,楊桉此前也有過疼痛,可是緩過一兩秒的就會和平常一樣,很小時疼了就會和媽媽講,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因為基本沒什麼影響。
動脈導管未閉的蟄伏期可以長達20多年,人越大致死率越高,導管未閉的口子隨著年齡的的長大,身體不斷發育,也會長大,本應該流向主動脈的血液會有多餘的流向肺動脈,造成肺部負荷加大,而一旦遇到心臟接收到身體或者大腦處於興奮、劇烈運動的應激反應信號下,心臟就會帶動血液流速加快,所有不確定的事情都會發生,就是埋著的雷。
楊桉覺得沒什麼,那疼痛雖然會有發生,但是好像融入了生活,因為比起她玩過頭時摔倒的流血傷口來說,簡直就是無關痛癢不值一提,轉瞬即逝。
而後過來一段時間,劉女士宣布,他們要去省城做手術,地級市一類的地方還搞不定她的病。
風雨無阻她也要去,蠻橫專製不講理。
楊桉聽到其實是高興的,她從來沒出過遠門,爸爸做了一點小生意,慢慢的也就在這裡紮根了。
生病沒多大事,關鍵是可以不用上課、可以看外麵的世界、可以自由自在的玩,一想起來心中就是止不住的激動。
她還不了解媽媽看她興奮的眼眶下,一閃而逝的哀愁,對於普通的家庭,生活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安穩、平凡,是無數家庭的縮影。
可是一旦遇到重大的事情,譬如楊桉這樣的狠角色。
生病後上手術台第一件事是病情,壓在頭上的就是:錢。
一個永遠都繞不過去的問題。
所以她心臟病的時候,爸爸在家裡籌錢,哥哥正在高三,馬上就高考了。
楊桉是個難題,開始第一次拷問這個家庭。
小時候生病還是挺好的,她什麼也可以不懂,對於手術後回家爸爸每次看她的眼神,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楊桉都能打馬虎眼一樣的混過去。
小孩子是不會有悲傷的事,忘性也快。
漸漸長大,變得懂事,楊桉對一切習以為常,因為事實和道理就擺在你麵前。
人心都是肉長的,慢慢長大就越會明白爸爸當初的眼神代表著什麼,楊桉能明白。
所以她珍惜著一切,逆來順受,基本給她什麼就會接受什麼,不會提出異議,對於環境的適應能力極強。
而且她能感受到媽媽的強勢專製,哥哥的極力維護,爸爸雖然溫吞不善於表達,但是她是被保護著的,她從來沒有被人放棄過。
出事後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都是想解決辦法,是她自己疑心想東想西,最沒有能力卻最想的遠,那些沒用的想法也隻是憋著,偶爾倒出來反嚼。
所以更要快點好,把看得見的東西化為倒逼,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逼著成長。
麵對糟糕無序的現狀,還是懷著希望遙望,幻想書裡天堂般的遠方。
隻要挺過去,隻要努努力,隻要往前走著,那麼應該是能夠到達的。
總要相信光,不是嗎?
就像是心臟病以後,她和所有人一樣沒有任何差彆,就像是動脈導管上補上的那個窗口,已經和血肉融合長成一體,她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完整的。
而且她跑步還飛快,爆發力巨大,都是拿第一名的那種,但這種事都是先斬後奏,也是她唯一叛逆的事。
曾經的楊桉連上體育課都隻能在旁邊站崗放哨,現在健步如飛,都追不上,隻能看到她的背影,像是一種自尊的回程之旅,滿足且虛榮。
或許也是對當初那個隻能乾望著的自己一種擁抱、和解。
奔跑的時候又或者像是一種賭,和命運對賭,賭儘頭炙熱的眼光、搖旗呐喊的雀躍、 振臂高呼的時刻,那個瞬間楊桉不再安靜,她是自由熱烈且奔放的,那個瞬間是楊桉可以背棄很多的憑仗,所以也要賭奔跑曆程中安然無虞。
近在咫尺的終點線,是可以看到的,越來越近了,跨過它,連同那些暗夜裡的時光,連同那些一去不複返的目光,連同那些自我廝殺時被禁錮的折翼。
對平常生活裡的成千上萬成癮的賭徒,發出最大聲的蔑視和唏噓,他們也就是在賭運氣而已,有什麼意思。
要賭也要和自己賭,和命運賭。
跨過去,飛躍它。
命運還是眷顧她的。
“你做到了,你和他們是一樣的,而且你可以做的更好!”
你也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不用再擔心上氣不接下氣的情況發生。
比賽後獲得獎品都是毫無新意的筆記本和筆,楊桉有一堆高高摞起,那種筆記本表皮都是皮革包裝,又重又厚,楊桉一般不會用。
一是難看,準備獎品的老師完全不懂他們的心,楊桉都該懷疑這是老師們平常的辦公筆記本,多出來就被當做獎品勻給他們這些獲獎者,既拿得出手又省錢;
二是會被發現,筆記本一打開詳細的寫著,她的名次和跑的曆程,100米、接力賽、八百米,但是楊桉不敢跑3000米長跑,心中還是有點數的。
直到有一次劉女士無意中看到本子,頓時把她的本子撕碎,那頁印著學校教務處體育部認證章的名次認證,碎了一地,是書法很好的老師題字,楊桉永遠也寫不出的正楷。
連帶著書裡麵夾著的獎狀,落出來,劉女士不解氣,獎狀也被撕碎,白色的紙張沾了灰,被地上的泥水浸透,變得稀臟,隻有筆記本黑色表皮扯不爛,劉女士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
其實她可以告訴劉女士自己是可以跑的,像她這樣做過手術後又奔跑的人,一抓一大把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做職業運動員的,隻要在一個合理的區間,不碰到紅線是可以的。
但是大人就不會這樣想。
劉女士對於她奔跑的態度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戒備到了極點,‘奔跑’這兩個字眼在楊桉的生命裡就應該被除名。
小孩子隻要有自己的想法就會被理解為叛逆、不懂事,沒長大且幼稚。
劉女士謾罵加嘲諷著,“你很能啊?以為自己能耐嗎?是不是覺得自己特驕傲?你你……”
顫抖著手,不住戳楊桉的腦門:“怎麼就聽不進去呢?啊?以為自己很偉大嗎?你想證明什麼?那天嘎吱再倒下一次,怎麼辦?你要乾什麼?拚命嗎?有用嗎?”
歇了一會,劇烈喘息:“除了我,誰會關心你?啊?犟驢!彆讓我再看到第二次……”
劉女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楊桉卻是盯著滿地的狼藉不為所動,獎品上麵都是灰塵、泥土、腳印,紅章的五角星僅剩一角,和黑色泥土、稀臟的腳印水漬對比明顯,沒被掩蓋覆滅。
楊桉聽不進去,下次還敢。
隻是不再說。
因為明白這就是叛逆之後該付出的代價。
或許她是在做給自己看。
外界的‘不允許’,和內心映射的‘我可以’。
永遠都在尋找自我相處之道,楊桉就是在奔跑這件事上,永遠不可能自洽,永遠不會妥協,永遠都在拉鋸。
看著ICU進進出出的醫生,又想了很多,不想陷在胡思亂想裡拔不出來。
楊桉試著上前,看一眼謝樹就走。
然後楊桉就在所有人的身後,一躍跳起來看。
“1、2、3……跳!”
蹦了半天,躍起來也沒看清,謝樹的臉晃眼而過。
隻好找了個最遠最斜的距離,手指抵按上玻璃,扒拉著往裡麵瞅,可是被旁邊的一位病人的呼吸機遮住了臉,隻有謝樹偏過頭才能看見。
謝樹在楊桉跳起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她,心裡又氣又笑,自己昨天就醒了,今天都快要過完了,現在才來,沒良心的,虧自己鼓勵她那麼久。
回想起那天,‘她有沒有被嚇到?’,正想著就發現人又不見了。
他現在能旋轉360°的隻剩下眼睛,短暫的巡視了一會兒,‘真的走了?’
然後就在稍遠的地方看見了她,正左右搖擺著找尋最佳角度,眼睛睜的很大,眼珠轉來轉去,露出大片眼白。
楊桉歎氣,算了,反正醒了,旁邊還有這麼多人,就準備走了……
謝樹就吃力的轉過頭,對著楊桉微笑,還第一次抬起了唯一沒傷的右手和她揮手。
楊桉一喜,謝樹看到她了,隨即震動著拍著玻璃,用口型對著他說:“疼不疼?”
謝樹沉穩又有些吃力的擺頭。
楊桉捂著嘴,輕輕的拍著玻璃,腳還小小的跳躍驚呼著,心臟注滿了快樂,盈滿溢出,就快要喜極而泣。
他真的沒事。
兩個受傷的同謀找到了彼此。
謝樹撐不住回頭休息了下,楊桉又看不到了,想往旁邊移動一點位置,一轉頭,旁邊的人群都在看著她,社恐上線。
楊桉湊出一個要笑不笑的笑容。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抬起的腳,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人群也好像看出了她的舉動意圖,於是他們動點,楊桉就動點。
動到差不多的位置上,楊桉好好的看了謝樹的樣子,想閃身走人了,又拍了拍玻璃,吸引謝樹的視線,謝樹一臉的等她說。
人群一臉懵,“這兩人很熟?”
可小姑娘從來沒有見過啊?
楊桉用口型講:“我走了!”
頓了一下,繼續把嘴張得很誇張的表達:“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隨即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謝樹了然,笑著點頭,對著她揮手。
楊桉隨即揮手,“拜拜!”
人群:“為什麼這兩貨溝通無障礙?”
這分明是啞劇。
楊桉緩慢走出眾人視線後,就加快腳步跑開了。
謝樹知曉她一遇到陌生人的眼光和環境,就回歸到了本體,無奈的笑了笑,遠遠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變小,奔跑時頭發晃動出匆忙慌張的弧度,消失在了轉角。
一轉頭,對上那一堆目光。
好吧,他也不習慣這樣的注視。
樓下的庭院裡,魏皎站在那一排的黃槐決明下,握緊手中的手機仰望著滇樸枝椏間隙裡的病房,屏幕顯示的是‘楊桉’。
然後她看見小姑娘奔著歡快的步伐,一顛一顛的跑下台階,魏皎起身躲到滇樸樹下,看著她越跑越遠,離開自己的視線。
末了,她還是按滅了屏幕,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