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她的變化,地麵上開始出現一些小蟲,從指甲大小到雞蛋大小,再到拳頭大小,它們不知道是從何處來,越積越多,密密麻麻爬了一地,甚至有些開始嘗試爬到在場人的身上。
月牙怕蟲,尖叫著跳起來,試圖把腳麵上的蟲子抖下去。
被抖下的蟲子沒再繼續上來,反而繞開她,極有目標地朝蟲仙而去,它們漸漸凝成一股,在她身邊盤旋起來,上下三層成了一團黑霧,就如崔冉第一晚見到的那樣。
蟲子聚成了蟲雲,齊齊振動翅膀,將蟲仙托了起來。
蟲仙爬在蟲雲上,漆黑的長發鋪滿了她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層軟殼。
然後她扭身駕著蟲雲離去,崔冉毫不遲疑,緊跟上去。
蟲雲猶如蝗蟲過境,經過的地方草木都變得枯黃衰敗,銅塔上結出厚厚的蛛網,寶殿變成簡陋的茅屋,萬壽寺露出了原本的麵目,地麵暗紅的一座小廟。
月牙和僧人在崔冉身後,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的步伐。
月牙體弱,跑了一段距離就氣喘籲籲,胸膛之中猶如火燒,可她依舊咬著牙堅持。
僧人步伐大,很快超過崔冉,口念經文,手中降魔杵狠狠劈下。
淒厲的聲音響起,蟲雲被劈散,許多死去的蟲子屍體掉落,轉眼間就成了灰塵。蟲仙回頭,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睛盯住了降魔杵,然後她頭發瘋長,化作一股長繩抽在僧人手上。
僧人吃痛,降魔杵掉落,蟲仙繼續向前。
一炷香過去,蟲子開始有大批死亡的跡象,崔冉也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與世界的聯係越來越緊密,匆忙之中她嘗試運轉妖力,除了略有阻塞其他的已經與平時一樣,這就意味著蟲仙的影響在減弱,她的身體又回來了。
三人追至藥師堂前,蟲仙身下蟲雲已經所剩無幾,她自空中降落衝入堂中。
堂門打開,將她的身影收入其中又迅速閉合。但是還剩一道縫,崔冉手持銅錢劍撐住了,然後她用力一壓,大門炸開,木塊紛飛。
崔冉徹底恢複妖身,頂著漫天飛舞的木屑衝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身形頓至,眼中劃過複雜的神色。
藥師堂中疊滿了無數肉身,近處的麵容清晰,遠處的模糊一片,有些已經蠟化,屍油滴落下來,上麵撚著一隻燭芯,燒起一簇火苗。
這樣的蠟燭還有很多,依托人的屍身而成,在屍山上起伏閃爍。
而在這一座座屍山圍繞的中央,她小心翼翼走過去,赫然是蘇栩口中提到的血池。血池翻湧,上方縈繞著淡淡的霧氣,在那片白色之中,有許多痛苦掙紮的人臉。
“啊!”月牙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駭人景象,尖叫著癱倒在地。
僧人臉色也十分難看,雙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屍山血海,跟經文中的阿鼻地獄一模一樣。
他們進來之後,血海翻滾的更加厲害,形成了一個個漩渦,從其中發出厲鬼淒叫。
月牙已經泣涕漣漣,她從地上爬過去,奮力翻起一個個眼神空洞的屍體,企圖找到她家小姐的,讓她入土為安。
死去的人變得格外沉重,月牙翻了幾個便已經力竭,撐著膝蓋彎腰喘氣。若是之前叫她去翻死人,她一定會覺得這個人瘋了,但是此刻,她腦袋中什麼都不想,鼻端也已經聞不到這裡的臭味,隻是一味的埋頭翻動。
直到,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月牙呆愣在原地,她感覺自己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這張臉,怎麼是自己呢?
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臉頰,又順著看到了自己青白的手掌。
另一邊,僧人也在屍山之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袍。
是他,不僅是他,還有曾經一起長大的師兄弟。
崔冉看著他們兩人凝滯的身影,不免心生憐憫。這是蟲仙構想出來的幾十年前的萬壽寺,月牙、小滿、僧人、蘇栩,這些人早就死了。隻是他們不知道,已經在這一方小小天地裡重複著曾經的生活。
當然,崔冉也看到了朱興。
她舉起銅錢劍,將其插入血池之中。
一瞬間叫聲更加淒厲,銅錢紛紛迸裂,從劍身散落,漂浮在血池之中。
叫聲漸止。
蟲仙從她腳邊爬過,它此時已經變回了蟲子的模樣,一個有人小腿高的蟲子。
蟲子爬入水中,竟然變大了許多,如一片小小的黑色土地浮出水麵。同時浮出水麵的還有兩張濕漉漉的臉龐。
兩人均是雙目緊閉,一個是沈天野,一個是溫升竹。
崔冉心中暗道不好,腳下輕點,變出蛇尾,支起身體在白霧中仔細搜尋。
一個個麻木的人臉從她眼前快速轉過,他們在此地待了太久,已經魂魄不全,既不能入輪回也不能重投肉身了。
但是此刻感受到崔冉的目光注視,竟然都變了樣子爭先恐後的想要鑽入她的七竅。
崔冉感受到被魂魄搶奪的刺痛,七竅之中不斷有血溢出,危急關頭她一把揪出了沈天野的魂魄。
緊接著是溫升竹。
他們兩個挨得很近,因為剛從身體中出來不久,所以還沒有受到什麼損害。
從血海中被拉出來,他們身上都染上了血色,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令崔冉憂心。這個血池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竟然能夠附在魂魄上,而血中飽含的怨恨、不甘、痛苦等情緒也如隨之附在了上麵。
但是崔冉已經沒有時間,她隻能直接將兩人魂魄分彆塞入身體,再匆匆念了一段跟主持學過的固魂咒語,就拎著兩人身體回到了地麵。
消瘦了一圈的銅錢劍也跟著飛起,重新回到她的背上。
三人離開藥師堂。
魂魄回了身體,不多時兩人就悠悠轉醒。溫升竹有些遲鈍,眼睛眨動還很緩慢,沈天野恢複的更快,他一個激靈,鯉魚打挺從地上翻起來,擺出戒備姿勢,警惕地看著四周。
是這妖廟!
“你怎麼也進來了!”看到崔冉之後,他臉上現出焦急之色。
崔冉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急切道:“正好,我助你一同打出去,砸了這妖廟。”
“你們怎麼進來的?”崔冉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下。
沈天野收回手撓撓頭,說道:“表弟說他在萬壽寺拜佛時見到了沈臨風,覺得寺中也許有古怪,正好你給他送信叫他去寺中…”
那時溫升竹滿麵憂色地來找他,甚至有些亂了方寸。
他將事情跟他說了,並且補充道:“我送去的回信已經沒了回應,崔冉那邊恐怕出事了。”
於是兩人商議,一個前往萬壽寺一探究竟,一個前去沈臨風的家確認一二。
就在他們說話時,溫升竹身上滾下一隻黑色小蟲,蟲子落到地麵就立刻僵直死去,身上卻泛起細細的煙氣,悄無聲息地鑽入兩人七竅之中。
兩人毫無察覺,確定了之後就分彆離開家。溫升竹頂著沈天野的樣貌,更適合去沈臨風家中代表鏢局作慰問。而沈天野頗有手段,即便不在自己身體裡,但是功夫還在,魂魄也與崔冉聯係緊密,因此前去萬壽寺。
沈臨風住在外城區的坊中,那裡房子很多,大多是茅屋,隻有個彆以瓦片做頂,其中就有沈臨風家,因此格外顯眼。
家中已經布置了靈堂,擺放花圈和挽聯。溫升竹來時已經舉行過招魂儀式,沈臨風被送去萬壽寺停靈三日,若他不曾複活,便叫寺中僧人點燃隨身燈將其送走。
隨身燈是用棉紙做成,從死去之人身邊開始,一直引至門外。若是沒有隨身燈點亮前往陰曹地府的道路,說不定沈臨風在過奈何橋時就會跌入血河池中。
萬壽寺做法事所費甚多,沈臨風前幾年剛剛修繕了房屋,家中餘錢應當不多,為何會選擇去寺中?
溫升竹試探著問了沈妻,並表示此次前來又帶了些許銀錢聊表心意。
沈妻眼中血絲彌漫,已經哭乾了眼淚,提起沈臨風身死一事已經不再那麼激動:“原本是想在家中送魂的,誰知道自從招魂之後,家中幼子每夜啼哭不止,難以入睡。”
提起這件事,她的聲音還透著些許恐懼。
小兒夜啼,本身不是什麼罕見的事。通常家中婦人會在他枕下放一把黑豆,來安魂固夢。可是她試遍了方法都無濟於事。
更令她膽戰心驚的是,小孩白天會說見到了父親。
沈妻害怕,沈臨風已經死了,孩子白天見到的隻能是他的鬼魂。
又是一天夜幕降臨,孩子在她懷中哭泣,白嫩的小臉脹得通紅,眼見著上氣不接下氣,已經聲嘶力竭。她緊緊地抱著孩子,口中默念:臨風,你若是回來,看一眼就走吧,彆再停留了,我求你….”
她念念叨叨,小孩竟然真的哭聲漸止,這樣的事情讓她更加害怕,難道沈臨風真的回來了嗎。
她咬著唇,幾乎背過氣去,顫抖著對著前麵無邊的黑暗問道:“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你說出來,我儘力去辦。”
若是不能實現鬼魂執念,她擔心他不肯走,日夜纏著孩子,一家人都過不安生。
沒有人回應她。
夜依舊寂靜,黑暗依舊濃厚。她不敢出去,縮成一團,在又驚又怕中昏睡過去。
第二日,有個中年男人敲響了她家門。
經過連續幾日的折磨,沈妻臉色憔悴,見到他也不想多客套,剛想要把門關上,卻見來人伸進一隻乾瘦手掌阻擋了她的動作。
那人自稱是個術士,聽說她家小孩夜哭不止,想要幫她。
沈妻有些遲疑,還是拒絕了。她說:“您請回吧,我家小兒不需要幫助。”
她的心情很複雜,若是朱興早幾日來,她絕對一口答應,畢竟什麼都比不得孩子性命。可是現在孩子夜哭已經停止,沈臨風好像回來了,並且他沒有惡意,反而也許是有心願未了。若是朱興出手,叫沈臨風魂飛魄散,永世不入輪回了怎麼辦?
朱興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也不強求,直道:“夫人若是反悔,可以到萬壽寺中來尋我。”
萬壽寺,又是萬壽寺。溫升竹精準捕捉到這個熟悉的地點。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不論這背後發生了什麼,萬壽寺他都必須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