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畫師(四)(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4735 字 2個月前

姚府壽宴定在兩日後,過壽的是今年逢九的姚老夫人。姚家主人有意大辦,因此向全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發了請帖,自然包括沈家。溫升竹不敢叫舅父舅母涉及其中,精心編造了個理由叫他們留在萬壽寺。

壽宴這一日,天藍而亮,猶如一條流動的絲綢,籠在每個來往賓客的頭頂。

溫升竹代表沈家來,送了一架花鳥屏風,由崔冉和杜見春兩人抬著,登記後隨姚府下人送去庫房。

姚府很大,曲徑深幽,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行走間隱約有暗香浮動,崔冉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稱讚到:“不愧是姚府,這連廊花園就像畫兒一樣,甚至還能聞到香氣。”

她恭維得生硬,那仆人卻與有榮焉,熱情地為她解釋:“這香氣是玉酪酒散發出來的,這種酒是我家主人精心研製,味道清醇,而且無論擅不擅長喝酒,都是一喝就醉。”

“那豈不是少了許多喝酒的樂趣!”崔冉更是驚訝。

“雖然醉了,但卻能把俗世煩惱都忘掉,淨想起美好的事兒來,那又彆是一番趣味。”仆人搖頭晃腦,仿佛已經在這香氣中醉去了。

“今日宴會,老爺招待各位貴客的就是玉酪。”

另一邊,溫升竹已經入座。

他今日穿了一襲豔麗絳紫色外衫,頭戴暗金小冠,腰間配著玉環,身形一動便叮當作響。

麵前有位侍女跪坐斟酒,蓋子旋開,香氣撲鼻,酒液晶瑩剔透,落入杯盞之中如同瓊漿玉露。

斟過酒,緊接著又上了幾道果子冷菜,是為看菜。看菜上完,姚府主人便舉杯邀大家同飲。

溫升竹便也淺酌一口,以示尊重。酒液入喉,他便覺得有股馥鬱的香氣從唇齒間衝入肚腹,轉眼間傳遍四肢。酒勁立刻發作,他昏昏沉沉,連忙伸手撐住桌案,才不至於失態。

這酒有問題?

溫升竹咬著嘴唇,直到刺痛驅散了他的昏沉,他才重新找回神誌。他從桌案上撐起自己的身體,慢慢挺直腰背,看身邊眾人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戒備。

“你是第一次喝這酒吧,”旁邊一名年輕男人將他這樣的反應儘收眼底,忍俊不禁,開口說道,“我第一次喝也是這樣,一口下去差點連路都走不穩了。”

“你再喝一盞,適應了才能品出其中妙處啊。”他邊說邊為自己又斟了一杯。喝得習慣了,身體就麻痹了,分不清現實與幻境,也不願意分清現實與幻境,自然也不會像溫升竹這樣,努力叫自己清醒過來。

“原來如此,在下第一次喝這玉酪酒,見笑了。”溫升竹朝他點點頭,禮貌說道。

他本就不勝酒力,更是討厭這種身體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因此連帶著對這酒也敬謝不敏,下定決心以後絕不會再碰。

酒過三巡,今日壽星方才登場。

姚家老夫人叫一侍女攙扶著,顫巍巍走來。她今年已經六十一歲,頭發花白,頭腦也混沌了,喜歡熱鬨,又喜歡玩笑,見到這麼多人朝她微笑,開懷非常。

她似乎有些耳聾,姚府主人提高了嗓門衝她耳邊介紹今日賓客。身旁圍坐的子孫親戚也都紛紛上前大聲祝賀。如此一輪完畢,崔冉也姍姍趕來。

她微低著頭躡手躡腳地走到溫升竹身後,垂手站好。剛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溫升竹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馥鬱的香氣,這種香氣比她剛剛在庭院中聞到的更為濃烈,濃烈到掩過了他鬢邊簪著的一枝小葉海棠花,甚至也掩過了他今日所撲的香粉。

“你喝了玉酪酒?”崔冉眉頭微擰,喝酒誤事,而且在這馥鬱之下,她還聞出了一股腐果的味道。

溫升竹微微轉了身子道:“隻喝了一口,其餘的儘在袖中。”

他輕揚廣袖,隨著他的動作那酒香就更加濃鬱,甚至令人難以呼吸。

“你看他們,都已經沉醉其中了。”他嘴唇翕動,悄聲道。

崔冉目光掃視一周,座中賓客觥籌交錯,已經酣飲至忘懷,甚至有些已經衣衫淩亂。

再看溫升竹,哪怕隻有一杯,他也搖搖欲墜。此時正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水色,麵上浮現一層薄紅,這抹紅猶如他白玉臉龐上的一抹嫵媚釉彩,與他鬢邊海棠交相輝映。

絢爛的淺紅之中,溫升竹伸出一隻白玉般漂亮的手,這隻手握住了她的足踝,又一點點地攀上了她的小腿。

好涼,又好癢。

崔冉低頭看去,溫升竹口中叼著酒盞,半邊身子都靠了過來。

香氣更加濃鬱了。

微涼的酒液已經濺上了她的下巴。崔冉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溫升竹正背對著他,端坐著挾香果吃,一切都是幻覺。

崔冉眼中則是一片清明。

這酒很特殊,卻不是妖物,她今日沒帶銅錢劍,因此什麼時候中招的也不知道。

晃神空隙,壽宴已經進行到優伶表演。

長桌圍成的方形空地之中,一人手持拍板,一人抱著琵琶,一人載歌載舞,三人打扮得很滑稽,雖穿斑斕彩衣,卻袒胸露懷,行為誇張。

隨著樂曲進行,又有兩個小孩嬉笑打鬨著從人群中衝出來,齊齊停在姚家老夫人前,朝她一鞠躬,吐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祝壽吉利話。

說罷又不知從何處變來一隻掛著穗子的彩球,笑嘻嘻地踢著繞場一周。他們動作靈活多變,令人眼花繚亂,踢到哪裡都引起一陣陣掌聲與喝彩。

唯獨崔冉覺得怪異,這兩個小孩白臉紅唇,腮邊兩團殷紅,眼睛睜得大大的。猶如兩顆不透光的煤球,笑聲尖利,這股子活潑勁兒讓她渾身不適。

若是杜見春在這裡,估計說話要更加直接,這好像她親手紮的紙童成精,瘮得慌。

彩球上下起伏,快得幾乎形成一道道殘影,越踢越高,越踢越高,最後一下子竟高高地踢到了二樓上。

隨著那球撞入二樓立著的一架木頭裝置,當啷一聲穩穩地落下,一道畫卷從上展開,赫然是那幅《八仙賀壽圖》!

姚府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姚家老夫人也笑不攏嘴,連連叫好,抬手叫過身邊小仆,囑咐她取幾吊錢賞給這些優伶童子。

隻是這還沒有結束,隨著畫卷展開,四周不知從何處飄出些白霧,絲絲縷縷,由淡到濃,將眾人圍住,襯得宴會猶如天上王母壽宴,祥雲圍繞,猶如仙境。

不僅如此,壽宴已經行進至日暮時分,天邊金紫色交織的霞光傾灑,絲竹之聲驟然停止,萬物寂靜無聲,隻有大家的呼吸清晰可聞。

姚府主人見大家的反應,頗有自得之情,這是他花了大價錢請的西域戲法班子製作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這壽宴成為人間仙境。

至於仙境,自然除了流雲煙霞,還應當有仙人前來。

此時絲竹管弦再次響起,侍女穿梭宴席之中,奉上燭盞,點點燭火躍動間,畫卷上的線條也跟著開始浮動,清風掠過,燭火連綴成一條星河,畫卷中原本定住的人物,竟然緩緩抬起了腿,走了下來。

線條浮動,枝葉婆娑,八仙駕著流雲,衣帶紛飛,各自捧著一枚壽桃,降臨在凡間。

壽宴此時到達了最高潮。

再看座中賓客,早已被攝住心魂,大氣不敢出,隻恐眼前景象是自己的南柯一夢,一不留神夢境便會逝去。

隻有崔冉還保持冷靜,她似乎已經知曉其中關竅。

與此同時。

花園之中,借著假山樹木掩映,杜見春一點點展開了手中的畫卷。

絲絹在晦暗的日光中散發著淡淡的光澤,青山霧靄,王母仙桃,鐵拐李、張果老、藍采和……她眼睛死死盯著一寸寸展開的精巧圖畫,一個個看過去。

突然,她目光一頓,預想中那塊特殊之處,竟然空空如也。

韓湘子,不見了。

杜見春不由得冷汗涔涔。

早在一個時辰前,她與崔冉將屏風送進庫房。半路上,一個有小臂長的簡陋紙人從崔冉袖中飄出,掉在草叢中。

不多會兒,有幾人經過,它便飛起來,看準時機,緊緊貼在一個衣著華貴的小童的腳後。然後借著小童步伐交錯的陰影,藏住自己的身體,快速爬上他的袖子,一個扭身,滑進袖中。

它認得這個小童,圓臉細眼,叫人跟著哄著,正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而這個紙人,則是沈天野附身而成。

半日前。

杜見春戀戀不舍地遞給崔冉一隻紙人,叮囑道:“這是我之前用剩下的,就這一個了,可要小心點用。”

這紙人跟了她很久,因為太小一直沒派上用場,猶如雞肋。如今崔冉說她有一個親密好友需要紙人寄宿魂魄,她便大方地拿了出來。

事實雖然是這樣,崔冉也不白拿,翻遍全身,摳出來一塊碎銀給她,當作謝禮。

沈天野由此有了“身體”。

等到他俯身其上,這小紙人竟然迎風變長,長到小臂長短才停止,沈天野操縱著新身體,伸伸胳膊踢踢腿,又爬到桌子上將茶壺舉了起來。

這一套動作看得崔冉眼前一亮,捏著他的衣領將他拎起來,便打量便提議:“不如我們叫他去探探姚府,順便將那畫拿出來。”

沈天野坐在她手心裡乖巧點頭,他去過幾次姚家,對那裡的地形算得上熟悉,找到姚府主人更是輕而易舉。

杜見春也十分支持,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哪怕它是紙人。

溫升竹也沒說什麼,他想起崔冉曾經在鼠婆那裡也是以一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拿”走了一塊太歲。

就這樣,步移影動間,許多身影從沈天野頭頂匆匆走過。卻沒有人注意到,小主人的衣袖裡麵,貼著一張輕薄的紙。

悄無聲息的,一步一步的,沈天野抓著小童的袖口,跟著他見到了姚夫人。

在這之前他從未見過姚夫人。

第一眼看過去,他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姚夫人長得十分漂亮。

她的眉間籠罩著輕愁,正在舉著一柄小巧的剪刀,修建著瓶中的芍藥花枝。

哢嚓,哢嚓。

翠綠的汁水從她剪刀中滴落,彙聚成粘稠的一小灘液體,染臟了她輕薄的紗衣。

好像美玉沾染了彆的色彩,有些突兀,卻又因此變得更加美麗生動。

這樣的美麗,為何從未從彆人口中聽說過呢?沈天野有些疑惑,可他很少在乎有關女人容貌的傳聞,因此很快就將其拋之腦後。

很快,他便注意到,姚夫人的腿邊,正擺著一隻熟悉的木盒,《八仙賀壽圖》就在其中!

沈天野從小童身上飄下來,他彎折身體,變成了一朵紙花,點綴在芍藥的枝頭。

然後他朝著姚夫人緩緩展開了花瓣。

花蕊之中,粉末輕揚,充斥著這一方小小空間,同樣沾染到了姚夫人、小童的身上,以及那隻木盒上。

粉末是杜見春用來辨明蹤跡的東西。

沈天野做完這一切後,她便沿著蹤跡,一路摸到姚夫人房中,偷偷換走了木盒中的畫卷。

在壽宴開始之後,絲竹之音奏起,她也成功地繞開了紛亂的人群,找到一處僻靜的假山躲起來。

然後,她展開了畫卷。

看到了那一處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