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啟程前,他們從客棧老板的口中拚湊出了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這裡曾經是一間鐵鋪,打鐵師傅在這裡日日敲擊、捶鍛。鐵料由紅變暗,被做成菜刀、小魚叉等各種器具,送入水中冷卻。
也許是一次操作失誤,也許是師傅年紀大了,導致疏忽,火花飛濺,點燃了堆積在一旁的木頭。
烈火熊熊燃燒,人們紛紛從家中趕來,從水道中引水滅火,卻沒能阻止這裡成為一片焦土。
再後來時間過去三十年,這裡修建了新的水道和房屋,開辟了田地,漸漸遺忘了曾經的大火。鐵匠鋪也變成了招待來往貿易行商客人的地方,一層小樓變兩層,老板供了一尊怒目擎刀的關二爺在台前,人們在這裡交易豆麥鹽酪,竟也平安無事。
沒人知道幽深的水底有一株水草在這三十年裡生了模糊的靈智,將當年的火情和人們的奔走呼救狀貌,全都記了下來。也沒人知道有隻鬼徘徊在此地不肯離去,隻是礙於關公塑像,難以出來。
直到它們遇到了崔冉兩人。
水草沒有大妖前輩指引,不知修行法門,也無法吸收天地之間的靈氣,隻靠著模糊的本能欲望要吃人。
吃一個聞起來香氣濃鬱的人。
可是從那個人踏入客棧的一瞬間起,它同時發現,香氣的身邊還跟著一股讓人厭惡的味道。並非是臭,也不是其他,是一種來自於魂魄深處的凶殘,令它顫栗。
因此它模仿出了曾經見過的那一幕幕,將兩人分開。一切都很順利,隻差最後一步。
而此時那個香氣濃鬱的人,正跟著凶神惡煞的崔冉打算離開。
崔冉聽著水聲,從銅錢劍上拽下一枚銅錢,隨手拋入水中,正打在那水草中央。像是被重傷了似的,水草劇烈顫抖一陣,拍起陣陣水花,倏的向水底收縮,轉眼就消失不見。
溫升竹聞聲看去,隻來得及看到銅光沒入深水,水麵複而平靜,碧波蕩漾,明亮的日光隨著波紋起伏,蟬鳴陣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水變得更加清澈了些。
崔冉沒有回頭,一株小小水草不值得她為之駐足。
一枚銅錢,足夠鎮守它三十年。
她手中握著地圖,上麵紅色飄搖,霧氣一樣搖擺不定,最終指向一座荒山。
荒山沒有名字,下麵卻有一塊碧綠的湖,湖有名字,名為綠綺。
離開小鎮前往荒山,他們乘著銀鶴因為霧氣飛不太高,隻能堪堪從林中穿過,離山越近,周圍樹木也越發茂密,葉子黑亮油壯,溫升竹從沒見過這樣的樹,個個直衝雲霄,不知道是吸收了什麼才長得這麼好。
一路上,若是他們不說話,那便沒有人聲。除了風聲水聲葉子晃動的聲音,夾雜著說不清的動物的叫聲,如怨如泣,聽得人毛骨悚然。崔冉習慣了似的,一路坦然,溫升竹便也暗中努力假裝聽不到。
這裡沒有客棧可與他們投宿,原本崔冉想要隨便找個高處湊合一晚,卻沒想到在山腳下遇到一戶人家。
靠近荒山,孤零零的一盞燈。
他們並沒有靠太近,門卻主動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瘦弱矮小的身影,花白的頭發迎風飄揚,是個阿婆。
崔冉凝神看了一會兒,鬆了口氣,反倒迎上去。她將自己的道士度牒掏出來給阿婆看。
阿婆眼睛渾濁,白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她手中舉著一隻殘燭,昏暗的燭火隨風搖曳,崔冉依稀看到她的頭發間夾雜著枯葉碎片和苔蘚。
綠油油的,很是惹眼。
阿婆問:“小丫頭,你來乾什麼?”她的聲音尖利,好像指甲劃過銅盞。
崔冉跟她解釋,幾乎是貼著她的耳朵大喊:“我們,想要,投宿一晚,在這裡,結個善緣。”
溫升竹不解,做道士也講外出結善緣嗎?隻是他接收到崔冉飄來的一眼,立刻配合的彎起唇微笑。
如豆的燭火在他麵前跳躍,為他打下斑駁的影子,將他姣好的麵容塑造成微笑著的慈悲模樣。
阿婆盯著他的臉,恍然大悟:“原來是菩薩。”
荒山野嶺,突然憑空而降一對青年,一個是道長,一個麵目雌雄莫辨,身著流光錦緞。她在年少時聽過這樣的故事。
故事中菩薩下凡,考驗凡人,多是一頓簡餐,一碗涼水,甚至一根稻草就足夠。繼而降下神威,賜福給遇到她的人。
現在菩薩問她要結善緣。
溫升竹一愣,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他,但他知道自己不應多說什麼。於是笑意更甚,心道,自己更像是在外招搖撞騙的妖物。
阿婆家隻有兩間小屋,一間狹小簡陋,用作儲物,東西堆了許多,滿滿的糧食和乾草,以及滿地木屑。
崔冉把東西簡單整理一番,乾草鋪開,又要了床薄被,算是一張簡陋的床。
溫升竹不懂這些,便有樣學樣,挽起袖子來忙活,他包裹中帶了幾件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此時正墊在崔冉屁股底下取暖。
阿婆從一旁的櫃子裡取出半隻蠟燭為他們點上,笑嗬嗬道:“家裡蠟燭用的少,隻有這半隻,菩薩莫怪。”
她說話時嘴巴開開合合,叫溫升竹看見其中長長的黃色牙齒。
溫升竹心跳一陣快似一陣,再看那張慈眉善目的臉,竟覺得多了幾分僵硬怪誕,他忍不住扯了一下崔冉的袖子。
“不怪不怪,”崔冉任由他動作,像是沒覺察到一樣回答道,“這樣足夠了。”她對阿婆說話語氣輕柔。
“那就好,你們早點休息。”阿婆笑意更深,皺紋如同刀刻,擠成一朵怪異的花。
待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溫升竹才謹慎斟酌著開口:“阿婆她……”
還沒等他說完,崔冉就接著道:“她不是人,是鼠妖。”
阿婆留下來的燈燭此時發出嗶剝的炸開的聲音,昏黃的光流淌到桌麵上,崔冉的半張麵孔隱在黑暗中。長牙,糧食,花白的頭發,淡灰色的外衫,溫升竹頓時明白了剛才那些令他感到怪異的感受是什麼。
“所以今晚不要輕易出門。”崔冉回憶著鼠類的習性,叮囑道。
說話的功夫,角落裡傳出吱吱的響聲,一道灰色鼠影拖著長長的尾巴一閃而過。
溫升竹驟然緊張,他懷疑這隻老鼠也是妖怪,有靈智,正在偷聽他們的講話。
“那隻是普通老鼠,”崔冉也注意到了,“它們通常喜歡一起生活。”
鼠類很難成妖,這隻鼠婆必然撞了大運。一隻鼠婆會飼養許多鼠作為陪伴和助手。
像是印證了她說的話,溫升竹環視四周,在木屑、糧食和乾草中接二連三地發出窸窸窣窣的磨牙聲。
互相應和似的,聲音大了一陣,又消失了。
但溫升竹已經知道,他們就坐在群鼠的中央,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在盯著他們。
一想到這裡,他就難以控製自己不去猜測,這些鼓起的乾草堆中,有哪些凸起是老鼠跑動時造成的,哪些是他的錯覺。
他突然好想念家中養的那隻狸奴。
他的狸奴是不是妖?
微妙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中,世界似乎向他展現出了不同的樣子,他過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不過是管中窺豹,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
夜越來越深,窗上的霧氣凝成露珠,劈裡啪啦的掉下來,窗外鳥鳴嘶啞一聲接著一聲,不絕於耳。
崔冉閉眼不言,身邊豎著的銅錢劍無風自動,嘩嘩作響。她的身上傳來淡淡的檀香味道,溫升竹聞著這股味道,閉上眼睛,怎麼都睡不著。
此時夜色更加濃厚,厚重的猶如黑布纏裹,外麵一絲一毫的光亮都透不進來。溫升竹覺得十分壓抑,心跳得明顯,隻能摸索著碰到崔冉的手。
崔冉的手很涼。
溫升竹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其他,他忘記了一直以來維持的禮貌與矜持,試探著握住了她的手腕。
脈搏在他手掌下跳動,難以察覺,但他鬆了口氣,是活人。
這時黑布被撕開了一條縫,光亮透過,繼而擴大,一個佝僂的背影映在了窗戶上。
溫升竹突然想到,這窗戶好像是用幾層厚紙糊著的。
這身影,是鼠婆。
舉著燈,細長的胡須飄飄,一步步地走過他們的窗子。
“勿言,勿動。”崔冉在他掌心慢慢地寫字。
崔冉叫他彆說話,也彆動,鼠婆儘管不會害人,但它很膽小,如果被驚擾,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溫升竹點點頭,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但是他能聽到,他好像能夠聽到很多聲音。
鼠婆舉起了斧子,狠狠地劈了下來。
什麼東西猛地倒地,水流聲汩汩響起,繼而變小,然後消失。
鼠婆殺了人嗎?
可是這裡哪有其他生人?
片刻之後,啃咬聲此起彼伏響起,牙齒撞擊在一起,似乎是碰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也許是骨頭,也許是其他,響響停停。
停的時候溫升竹也跟著閉氣,生怕被發現,他好像在借助耳朵“窺視”彆人,儘管不是真的看見,但他也十分害怕。
啃噬聲不知響了多久,終於停了。
鼠婆又揮起了斧子。
她有這麼大的力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