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每天上完課,陸微便尋著各種由頭來醫院,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起初隻是靜靜坐在床沿邊看他,時而曲起指腹去撫摸那輪廓分明的俊臉,趁人不注意偷偷吻他的臉頰。
他哪怕眼瞼緊闔,睫毛垂斂,睡顏依然讓她忍不住怦然心動。
她想起前世。
自己及笄前,傅轍為她作了幅畫像,兩人皆是青澀懵懂、剛剛情竇初開。
少年人對她朝思暮想,一腔真情儘數賦於丹青,畫得極為傳神、破畫欲出。
她愛不忍釋,想要投桃報李,於是壓著傅轍在院中椅上坐好,不許他亂動。
她也要為他好好畫上一幅。
隻不過有他的畫珠玉在前,陸禹寧下筆思慮過度,總覺得這張不夠神似、那張又畫的醜了,畫了撕、撕了又畫。
傅轍也不急躁,便老老實實端坐,自正午到日薄西山,再坐到玉兔東升。
陸禹寧畫得急火攻心,著下人秉起幾盞燭,一邊噙淚一邊繼續奮筆。
看似紋絲未動的傅轍,一雙眼早已沉得抬不起來,悄然睡去。
陸禹寧抬頭瞧見,停筆走近去偷瞧他的睡顏,不禁看得失神。
那天月色極好,光華滿天。
她鬼使神差湊近去吻他眼瞼,見他睫毛微動似要醒轉,突然心慌意亂,欲蓋彌彰地投進他懷裡。
待陸禹寧投到懷中,傅轍才驀然驚醒,
見她一顆焦躁地炸了毛的小腦袋埋著自己胸前不肯抬頭,耳尖染上兩片緋紅,鼻音甕甕地嘟囔自己連一貫擅長的丹青都做得蠢笨,隻是失笑。
他用帶著薄繭的指腹為她抹去眼淚,捧起她的臉柔聲安慰——無論她畫成什麼樣,自己都同樣喜歡。
許是因為那天恰逢滿月,又或是臉湊得太近,年輕懵懂的身體貼得太緊,他開始密如雨點般去吻她,
唇齒滾燙激烈地相應、氣息灼熱交纏,血液汩汩、不見絲毫衰竭地彙合翻湧,心跳悸動地織成一片。
憶起舊事,餘味回甘。
陸微麵色攀上些紅暈,嘴角抑製不住地微微揚起,握著傅雁寧的手又緊了緊。
“傅轍哥哥,
你也記得這些事的,對嗎?”
她將頭抵在傅雁寧一動不動的手背上,輕聲低語,
聲音那般細弱,隻讓自己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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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陸微開始隨意為他讀些書,有時是雜七雜八的小說,有時讀他們前世一起讀過的《世說》《文心雕龍》,一如上一世傅轍在院中陪著自己念書時那樣,讀到了有趣的部分,天馬行空地說些不用太過推敲的見解。
讀累了,陸微便放下書,湊近與他說話。
邵思鈞堅持在病房裡播放的搖滾樂完美地掩蓋住她在傅雁寧耳邊的悄聲細語。
趁他還未蘇醒,她想告訴他自己有多思念他,她想要將前世他離開之後,自己再也無人訴說的心事儘數說與他聽。
她怕,待他醒來,麵對那個聲稱絕對不會愛她的傅轍,自己沒有勇氣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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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如墜火炙、一瞬如有萬針刺骨,這四肢百骸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好生熟悉。
傅雁寧陡然間掀開眼簾,心神俱裂。
這是——
他回到了那個如深淵般將他徹底吞噬的雨夜,
回到了被「玄英」透胸而過後血湧氣絕的那一刻。
身體間好似有一根繃得極緊的細索驟然斷裂,傅雁寧被輕飄飄地彈至半空,他控製不住,在幽林間橫衝直撞,仿若銀白色的蚊蚋聚團起舞。
有幾人由遠處踏林而來,他想閃身掩下蹤跡,茫白一片的身軀被疾步而來之人當胸穿過。
傅雁寧低頭,愕然瞧著自己的身體被人衝散,又堪堪聚攏,
不遠處土坑中草草掩蓋的那具軀殼蒼白似鬼,死寂的瞳仁正空洞地注視著這個世間,令人毛骨悚然。
難道……他從未曾重生?也沒有現世?
一切都隻是他死後徘徊於玄虛間的一場幻夢?
“你們快看”,
說話之人他認得,是陸禹寧的心腹侍從嵐鋒。
另兩人聞聲趕來,一齊上前徒手扒開浮土。
隨侍青墨抑製不住地戰栗,哽咽出聲,“傅公子,是傅公子……”
這三人都是陸家家生子,從小就在陸禹寧院中做隨侍,與傅轍相識的時日最長。
那位才貌雙全的翩翩佳公子從來都平易近人,未曾端過半分架子,翻進陸禹寧院中看望她時,常與他們切磋武藝。
土中那具軀體在冷雨中浸泡的青白可怖,早已涼透,隱隱現出暗色斑痕。
三人吞聲飲淚,將插著匕首的身體小心地安葬,連夜趕回了陸府稟告。
淫雨霏霏,一團茫白的傅雁寧靠在自己的墳塚前,抱著一絲希望混沌地睡去——
也許睜開眼便會回到那個春天剛剛到來,還算溫暖的人間。
傅雁寧覺得實在睡得疲累,卻又不願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聲聲飲泣,他勉強撐開雙眼。
一張滑滿淚痕的臉與他近在交睫,是阿寧!
那副弱不禁風的身板套在一身粗陋寬大的小廝衣裳中,不管不顧坐身雨中,摟著自己那具醜陋不堪的軀殼飲泣不止。
傅雁寧上前,想推開她,讓她離那不堪入目的自己遠些,
他不想在她記憶裡可怖如斯,可是無論他如何用力,女孩都紋絲未動。
陸禹寧如玉蔥般的手溫柔地輕撫著他胸膛,似乎怕那具早已死透的屍身太痛,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拔出「玄英」。
“阿轍哥哥,以後都不會再痛了。”
她哽咽間喉頭艱澀地出聲,終於堅持不住伏倒在地,失聲痛哭:“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玄英」從軀體中拔出的那一刻,帶著傅雁寧的一縷魂魄徹底離竅而出,他被無形的索重新曳引住 。
“青墨,幫我將傅轍哥哥葬入莊子裡可好?”
他已被自己害得家破人亡,陸禹寧不能眼睜睜再看他魂歸無處。
她小心翼翼地將「玄英」歸鞘懸回腰間,刀身浸滿的血跡已乾透。
陸禹寧不忍擦去,那是她心愛之人在世間最後的痕跡。
傅雁寧被曳引住的魂魄緊緊環貼著,被「玄英」牢牢鎖於那不盈一握的腰間。
他亦步亦趨地縈繞著她,眼睜睜看她如行屍走肉般回到府中,側身團縮進床塌。
烏黑的秀發儘數披散於榻間,被淚水濡濕的睫毛結成一綹一綹,無助失焦的雙瞳望向窗欞時,那眼神讓傅雁寧的心抽痛難當。
他湊上前去,晨露沾濕花瓣一樣輕輕啄吻她。
也許是正巧飄過一陣風,風涼了陸禹寧晶瑩的唇瓣,
她微不可察地打了個激靈,眼睛怔然間睜大似乎想從身前尋到些什麼,恍然渙散了一瞬後淚珠從鴉羽般的長睫下成串地滾落。
傅雁寧上前,如晨間薄霧般的自己不留一絲餘地擁住她。
全然毫無保留地籠罩著,想為她擯去一切梟蛇鬼怪、醜腔惡態,護著她,直到她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終於安靜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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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灑下第一道光時,傅雁寧在她身畔“醒”來。
實際上,對於一團朦朧的霧氣來說,“醒”這個字未免奢侈。
“小姐,東宮的祁公公求見,太子口諭傳您入宮。”
屋外丫鬟輕聲稟告,傅雁寧腦中的痛楚開始嘈雜地嘯叫,陸禹寧怔忪撐起身,好似虛靠在他懷中。
隻是一縷微朦的魂魄,就連想輕輕摟過她也是不能。
陸禹寧取過一隻紅酸枝木櫝,將「玄英」放了進去,梳洗妝扮後坐上了來接她的軟轎。
人被直接送進東宮寢殿,兩名美豔舞姬周身不著寸縷在臥榻上服侍著苻景,柔若無骨的蛇腰正癡醉地擺動,玉軟花柔地嬌//吟著,場麵令人臉熱心跳。
那晚強占了陸禹寧後,太子便迫不及待撕開了那曾經溫潤無瑕的偽裝。
“禹寧妹妹,有人報與孤知,你深夜喬裝成小廝出城,是為何故啊?”
他語帶和煦,又似漫不經心,晦沉的眸中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
陸禹寧一言不發上前伏身跪倒在苻景腳邊。
她打開木盒,那裡靜靜躺著那柄玄英,魚皮漆鞘浸成黯紅,刀身遍染血色。
傅雁寧壓住翻湧的苦澀,心神俱顫地聽見陸禹寧哀戚地求太子賜她一死。
令人難耐的安靜後,苻景不動聲色俯身上前,拿過那柄匕首端詳著,唇角微勾,眼底戾氣一閃而過。
兩根修長的手指伸過去掐住陸禹寧的下頦,逼她微仰著倔強決絕的臉。
“陸禹寧,彆仗著孤對你偏愛便胡作非為。”
苻景眼肌不受控地跳動了幾下,
“孤答應你,會救出傅轍,會好好送他上路,至於這柄刀如何又回到你手中,孤一無所知。”
看著陸禹寧柔美無助的眼眸中漸漸蒙上水霧,苻景心軟下一瞬,驀地拽她起身想要擁她入懷,
見她居然不識好歹要掙脫,氣血抑製不住地上湧,推開湊身過來討好的美姬,一巴掌狠戾地甩到陸禹寧臉上,將人帶得額頭重重磕在坐榻的木欄上,白皙的額角立時便磕破了一塊,隆起一片紅腫。
“彆以為孤非你不可,聽說你的嫡長姐同樣也是窈窕淑女、秀色可餐……”
陸禹寧瞳孔猝然緊縮,執拗的力道儘卸。
苻景一隻手將她死死鉗製在懷中,另一隻手含情脈脈撫上她的額角,
“所以寧兒,你要聽話些,不然我該會多心疼啊!”
他將手伸進陸禹寧的衣裙,開始肆意揉捏撚弄著,見她麵色酡紅眼角不斷噙出淚來,小腹一股酸脹徹底湧上。
他狠咬住她的唇瓣,像喪失了耐心之人對待一朵遲遲不肯綻放的花蕾,將花瓣暴戾地扯開,狠狠地一片一片采擷殆儘,直至花液罩滿蕊心。
陸禹寧如一隻被抽去魂魄的傀儡娃娃,後仰著脖頸,任由自己被烙下一處處殷紅的印記,在毫不憐惜的深伐狠鑿下一陣緊過一陣地顫抖著。
先是無聲地悲咽,終於堅忍不住,蹙眉吟泣出聲。
“寧兒,你好香。”
動作一刻未停,苻景吻舐著她的淚,似是愛極了這聲音,他戾意深濃,沉啞地笑道:
“對傅轍那般情深意重,到了孤身下還不是乖順至此。”
看著另一個男人淩虐著心愛之人,無休止地宣泄著殘忍的獸性,這場麵如有淬滿寒冰的刀,寸寸割剮著傅雁寧的肌膚。
但凡能有萬分之一瞬對身體的掌控,他恨不得立時便拔劍上前將苻景刺穿。
手底執緊那柄並不存在的長劍,心底痛得痙攣。
他想厲聲責問天地,為何大奸大惡、寡廉鮮恥之人反而往往能得償所願。
哪怕自己已慘烈身死,絕望的魂魄還要從了苻景那個「真想讓你也在一旁看著」的無恥心願。
陸禹寧被苻景的嘲諷激到,咬緊雙唇,絕望地從發髻上取下梳蓖,將鋒利的蓖齒死死握進掌心,洇出血痕,將渙散的意識聚在掌心的痛意上。
“阿寧……彆怕。”
一片風雨如晦。
傅雁寧飄曳到近前,連聲喚她,溫言勸她放開手,他想告訴阿寧自己在這,讓她彆怕。
他將自己那虛無茫白的手嵌進她掌根指縫之間,用力去握那狠心自殘的指尖,不讓它們再度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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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雁寧,疼。”
淺哼自耳邊響起。
虛空中陡然有根長針自他後頸刺入,透體而過。
周遭萬物開始旋轉失色。
伴隨著鑽心的刺痛,意識漸漸潮水般回溯。
魂魄卸去一直拖拽著的沉重鎖鏈,如同自四海八荒間得到召喚,悉數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