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傅夫人以為聽錯,站起來又問一遍。
“聽陸府相熟的丫鬟稱,陸夫人並未臥病,前幾日太後娘娘還宣了陸夫人和陸姑娘進宮,如今陸姑娘還一直在宮中陪著太後。”
傅夫人與傅鼐相視一眼,
“可還有彆的?”傅鼐問。
“陸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漏了話,太子極為屬意陸太傅的獨生女兒,想迎娶她作太子妃,太後娘娘探了幾次口風,這幾日估計就會下旨賜婚了。”
一道晴天霹靂,震得邵文英與傅鼐腦中一片空白。
傅轍下值回家,見到父母都在,問了安。
陸禹寧被太後娘娘叫進宮中陪伴,已是好久未見。不過也不急於這一時,他心下已將她當作未過門的妻子,就等著陸夫人身體好轉,上門去提親了,
隻是,陸夫人也病得太不巧了。
“娘,這幾日陸夫人身體可有好轉?”傅轍掩飾著自己的急迫,語氣平靜一如往常。
“轍兒……”傅夫人正待和盤托出,傅鼐使了個眼色。
“轍兒,爹問你,你想求娶的是陸家女,還是隻要陸禹寧?”
“孩兒隻屬意陸禹寧,此生非她不娶。”
傅鼐與邵文英聞言對視,都從對方神色中看到一絲苦澀,
真乃孽緣。
傅鼐不動聲色地輕歎一口氣,
“轍兒,你坐下,爹有話同你講。”
長痛不如短痛,傅鼐想。
哪怕傅轍再優秀,
哪怕傅家與侯府再世代簪纓、家大業大,也難與皇室相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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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天,
傅轍每天下值後都去陸府門外。
然而陸禹寧一直沒有回來,竟是連著在皇宮住了十天有餘,聽說是太後病了,讓陸禹寧在一旁侍疾。
聽吏部同僚在一旁討論,陸太傅家的嫡女多半就要嫁入皇家時,他心如刀絞,卻是束手無策。
這一日,他終於等到熟悉的馬車回府,傅轍騎在馬上,靜靜停在離府門較遠處的一棵大樹下,愛駒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不安地踱著步。
陸禹寧踏著腳凳下車時便看到了他,遠遠望來。
傅轍突然覺得她臉上的神情那般陌生,許久未見,為何可以那般淡漠無痕,像是看一個萍水相逢之人,他讀不懂。
陸禹寧對著雙兒耳語一句後,沒有留戀半分轉身進了府門。
雙兒過來,“傅公子,小姐讓我跟您說……”
傅轍不想聽完,打斷她,
“回去跟你家小姐說,我想見她。”
……
一如往常那樣翻進了院,
還是一眼便看見樹下那個抬眼望著自己的姑娘。
隻是這一回,
她沒有再像小鳥那樣飛奔著投入他的懷抱。
少女靜靜站在原地,一貫和煦的眉眼似有涼薄,
“阿轍哥哥,我要做太子妃了。
對不起。”
「對不起」
……
三個字一出口,瞬間掠奪走了傅轍周身的溫度。
他血液上湧,衝動地上前將她圈攏進懷中,
“阿寧,你心中不願意的對嗎?”他太急切了,一時失了力度,將她勒得生疼。
“若你不願嫁,我帶你離開,我們遠遠離開京城。”
他一時間失掉了嗓音,隻剩下艱澀的啞聲。
陸禹寧輕輕推開他,
“阿轍哥哥,你為何覺得我不願,”她淡淡地勾了勾唇,“雖然你很好,但是太子哥哥並不比你差,你能給我的,他也可以,隻會更多。”
“況且,即便我不願,你帶我遠走高飛,可曾想過陸家、傅家會怎樣?”
傅轍看著她蒼白的臉,下意識鬆開手,他上一世經曆的一切如破空的利箭一般劈開他此刻混沌無比的意識。
“阿轍哥哥,
我自私自利,見異思遷,不知自重,根本不值得你愛。”
傅轍像是被狠狠地撞擊到目眩,去扶住身旁的樹,陸禹寧今日說的每個字都讓他徹骨寒涼。
他喉間梗住。
“可是阿寧,我們……
原本我,我在心中早已將你當成了我的妻子。”
他漆黑的眼珠定定望來,眼底灰敗一片,像是已棄掉了所有指望。
陸禹寧的淚水終於如山洪般泄了,
她趕緊低下頭,淚珠狠狠地砸在麵前的地上。
下一秒,淚水被封進一個綿長又儘嘗苦澀的吻中。
許久,傅轍終於將她鬆開,眸光沉默地往後退,
神情中滿是世事難測的蒼涼,
他跳上院牆,
頭也不回地遁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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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朝中都有人上奏彈劾傅鼐,拿著傅鼐流傳甚廣的詩集,揣摩挑刺,說他在詩中“怨謗君父”“諷刺朝廷”。
皇帝初時還覺小題大作,“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然而禁不住小人接二連三,今日挑出首詠樹詩,明日又是首自嘲詩。皇帝於是下令禦史台去查問一番。
傅轍心想,該來的終還是都來了。
他與父親閉門,將平日裡父子倆寫的文章一把火焚儘。
傅鼐在朝多年,平日裡從來不露鋒芒,甚少與人為敵,此番,他深感人情險惡,退意頓生。
正待傅鼐寫好折子準備告老還鄉之際,
陸府的迎春宴上發生了一件事。
春日將近,萬物生,高門大戶都時興辦迎春宴賞春。
這日,陸太傅府上設迎春宴,京中不少勳貴之家的少爺小姐都到府赴宴。
陸太傅的獨女陸禹寧前兩日剛被一紙詔書賜婚給了太子冊為寧妃,不日大婚。
這時設宴,應當是為府上另一位嫡小姐陸禹瑤相看,是以勳貴家適齡的公子能來的差不多都到了個齊。
傅轍也收到了帖子,他本來並不想去,可打開帖子一瞧,竟是那個熟悉無比,與自己的的字跡似足九成的字。她親筆書寫給自己的帖子,還能是什麼原因。
應當是她想再見自己,傅轍想。
旋即,又搖了搖頭將這個想法剔了出去。
迎春宴當日,賓客如織,好不熱鬨。
傅轍坐得離陸禹寧極遠,她還是那般仙姿玉貌、明豔無雙,隻是靜靜在席間,身側萬物好像都會斂去光芒。
傅轍看了一眼便逼自己不再去看。
他眉眼斂下的太快,沒有瞧見陸禹寧身邊那個嬌美俏佳人投來的目光。
筵席過半,
傅轍隻飲了幾杯薄酒,實在坐如針氈,想先行告退。
起身時心不在焉,正巧撞到侍酒的婢女,整壺酒全然潑到他身上,前襟儘濕。
“奴婢該死,奴婢太不小心,公子請隨奴婢去更換衣袍”,丫鬟跪倒賠禮。
他心念微動,轉身去看,
發現陸禹寧並未在席間坐著,心驀地怦怦直跳。
任由那婢女引著去了客間更衣。
賓主皆在前廳儘歡,院中隻有零星下人匆匆端著茶點酒水走過。
婢女領著他,走到一處有些偏僻的客間,
“傅公子,您在房中稍待,我去找您的隨侍將乾淨衣裳取來。”
說完行了禮轉身離去。
傅轍猶豫片刻,推門進去。
屋內隻點了一盞小燈,焚著香,有些濃重鬱人,空氣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幽暗,
他忽覺有些不妥,轉身便想出門,聽見有聲音喚住他,
“阿轍哥哥……”
他回頭看去,床幔背後轉出那個自己努力克製還是朝思暮想的身影。
愣了片刻,傅轍抬腳往門外走去,
被一雙細弱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
“阿轍哥哥,最近可好?”
她就那樣將頭抵在他背後,帶著鼻音甕甕出聲。
傅轍身子動了動。
他轉過身,不動聲色地從她環抱著的手臂中脫出,沉默不語地低頭看她,
“今日與我喝幾杯酒吧,
從此也許再不複相見了。”
陸禹寧拿起桌上的酒杯倒滿了酒,揚起笑臉抬眼看他,淺淺酒窩好像盛不住一絲煩惱。
傅轍沒有伸手去接她遞來的酒。
陸禹寧自嘲地笑了一下,一杯飲儘,
又倒了一杯遞給他。
傅轍還是未接,她抬手又飲下一杯。
第三杯,小手伸出執拗地遞到他眼前,見他還是不接,她又放回自己嘴邊,
傅轍實在忍不住,製住她的手腕,
“你到底想乾什麼?”他紅了眼眶,咬牙恨恨說道。
陸禹寧向他貼近,兩人近至交睫,就那樣對望著,
下一刻,他被壓坐在桌前,
眼前這個他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的人將自己往他懷中送,
柔若無骨,
她以唇封緘,一杯一杯,直到壺中之酒儘數渡於了他。
傅轍情不自禁地去回應,
他終是酒力不勝,開始覺得身上滾燙,肺腑灼燒,四肢百骸酸脹難當。
懷中人唇瓣晶瑩剔透,眼神惑人,
四周倏忽間天旋地轉。
傅轍脆弱地被一隻柔軟的手抓緊,
胸臆之間如同有東西轟然炸開。
他反客為主將陸禹寧死死摁進懷裡,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擠碎。
理智不知為何已變得極不清明,他將她的腕反扣著壓下,帶著暴//戾和發狠,不管不顧地深深抵入去索取,聽著她小聲地喚自己,一次次又在失//控中沉淪。
直到意識徹底離自己遠去,
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
“傅公子,你在裡麵嗎?”
接連的敲門聲將他的意識喚回,傅轍頭痛欲裂地醒來,榻上一片淩亂,屋內濃烈交融過後的氣息告訴他一切都不是夢。
推門聲傳來,是先前那個婢女。
傅轍驚住,下意識側身想要掩住身旁的陸禹寧。
婢女踏進房門,陡然見到此情此景,僵在當場,
猶豫了片刻後,轉身跑了出去。
他回身去看身畔床榻上兀自合眼沉睡著的柔媚少女,卻是如遭雷擊。
少女未著一縷,烏黑如瀑的秀發堪堪遮住嬌軀,垂散床榻之間。
然而卻是陸禹瑤,
怎會是她?
傅轍回想剛剛那一幕,隻覺匪夷所思。
門外很快便傳來人聲,他愕然抬頭。
五六個人走至門外,傅轍的母親邵文英帶著傅家隨侍、還有陸家二爺二奶奶與原先那名婢女,
還有……她。
傅轍撐起身,衣襟淩亂,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無措的茫然,身上尚有濃重的酒氣,但此時此刻酒卻已全然醒了。
榻上陸禹瑤也堪堪醒來,紅透一張臉用被子遮住身體,躲在傅轍身後。
邵文英看到兒子如朽木死灰一般的表情,覺得此事有蹊蹺,但事實擺在眼前,她也不知如何相護。
“轍兒,你與娘說,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無恥小兒,寡廉鮮恥!”
陸家二爺氣得火冒三丈,礙於前廳還有賓客,壓低了聲音不停罵著傅轍。
陸家二奶奶淚水漣漣,自家如珠如玉養大的寶貝女兒,尚未嫁人便被汙了清白。
她心中憤懣難消。
“娘,你彆怪阿轍哥哥,是我約了阿轍哥哥來與我敘話,我們並未做什麼。”陸禹瑤瑟縮在傅轍背後說。
沒做什麼,屋裡這氣息這情形,兩人衣衫不整這副模樣,還想誆騙。
陸二爺聞言上前恨恨地甩了陸禹瑤一巴掌,力道太大,帶得她往牆上跌去,傅轍趕忙伸手護住。
陸禹瑤嬌弱無力地靠在他懷中,壓抑著聲音飲泣。
傅轍腦中嗡聲震天,周遭的喧囂漸漸充耳不聞。
他視線牢牢鎖住屋外幾人身後,那張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陸禹寧站在人群中,咬著唇,淚盈於睫,就那樣看著他。
那張臉上帶著的不知是不是愧怍。
虛情假意,
傅轍心中的不適襲來,如翻江倒海。
他手死死掐進掌心,才能忍住不衝出門外,開口質問。
恍然間,有東西如閃電般劃破腦海。
他驀然明白地很徹底,
明白了邀他前來的那封帖子,
明白了屋內那些醇烈的美酒,
明白了莫名出現在屋裡對他投懷送抱的她,
他很想笑。
命運弄人。
他終於讀懂了那張臉,
那是一張想要徹底毀了自己,讓自己不再擋住她前路的臉,
美豔的唇渡進自己口中的酒,不正是上一世獄中她親手遞來的毒藥?
無數針線細細密密開始刺穿傅轍的軀體,牽住他的意識拚命拉扯,
痛感令他顫栗,
再次望向陸禹寧的眸光終於沉靜而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