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房門被人砰砰敲響時,鐘默正在看書。

她房間很小,更顯敲門聲吵。鐘默應了一聲,一個淺紫衣袍的少女風風火火闖進來。

“鐘姑娘!我們孟主事請你去一趟議事堂——誒喲!”

少女看到鐘默手裡的書本,明顯愣了下:“稀罕了。你在看書?”

“嗯。”鐘默點頭,把書合上,露出半舊的封麵。

《千字文》。

“……”紫衣少女又愣了,頓了幾息才微妙道,“姑娘你無端端地,為何要……看這個?”

“孟主事叫的。”鐘默道,“上次見的時候,他和我說,憑我這水平,隻怕芳菲穀最低級的典籍都看不懂,不如回去看千字文。”

少女:“啊……”

話雖如此,但這話,怎麼聽都像是,嘲諷吧?

她覷了眼鐘默,明明進穀已經七天了,卻還是一身鄉女裝扮;再想想她剛才說的話,一時竟不知該覺得她可憐還是可笑,忙道:“算了,這不重要。孟主事他說話向來隨性,姑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呃,若現在無事,還請先和我走一趟吧。”

“行。”鐘默乾脆,放下書就跟著走了。

步出小屋,但見外麵姹紫嫣紅,放眼皆是成片的花叢,走近了才能看見隱在其間的石板小道。許多同樣穿著淺紫衣衫的弟子正在花叢間走動,在看到鐘默時,目光皆是一停,很快便又移開,低頭接耳,像是正私下討論什麼。

類似的探究視線與指指點點,自她搬來第一天便屢見不鮮。鐘默也無所謂,隻隨著少女一路往前趕去。

芳菲穀的人嘴上說把她當貴客,住處卻安排得極偏,去議事堂得繞上好一段路。

哦,不對,這兒還不算芳菲穀——嚴格來說,這裡隻是芳菲穀設在外地的支門。

之一。

她這個名義上的貴客,到現在連芳菲穀的本宗正門都進不去。

思及此處,鐘默眼神終於有了些波動,瞟了眼自己的右手背,微微蹙眉。

她是七天前被帶來這兒的——那隻是個尋常早晨,她從棲身的破屋裡出來,麵前突然多出好些穿著紫色衣袍的人。

那些人自稱來自什麼“芳菲穀”,是專程來接她的;在看到她手背上的蓮花紋印記後,更是一下熱情許多,口口聲聲她就是他們本宗大師兄的“命定之人”,許諾一堆好處,非要將她帶回去成親。

嗯,用他們的說法,叫結契。

大師兄是誰?鐘默沒見過。

隻知道那些人對他推崇非常,一說起就是什麼“芝蘭玉樹”、“玉劍流芳”,仿佛世上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又聽說這位大師兄幼年遭劫,神魂有損,日後修為必定受阻,難有寸進,實在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而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找到他的“命定之人”,並與之結契,成為道侶。

因此,在他們嘴裡,鐘默的身份也隨之水漲船高,赫然成了唯一能拯救他們大師兄的大善人、他人的□□、他們芳菲穀全穀的希望……

至少麵兒上,他們是這麼說的。

然後鐘默就被帶來了這裡,暫時安置。等著本宗的人,以及那位傳說中“大師兄”過來進一步確認。

鐘默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芳菲穀全穀”包不包括支門,但起碼目前看來,支門的人並不都很歡迎她——尤其是這邊的主事。

剛見麵時還挺友善,後麵不知怎麼,忽然變了臉,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總嫌她一個鄉野孤女,識字少天賦差,配鬱清和實在高攀。

鐘默懶得管他說什麼,平日也隻安分待在屋裡。今天難得被叫出來,隻覺見到誰都煩。走了一陣,又隱隱覺得不對——

那些支門弟子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和之前又不太一樣。

除去一貫的審視與探究,更多了幾分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揶揄。

鐘默本來還不懂這些目光是什麼意思。直到她終於來到議事堂。

透過敞開的大門,她一眼便看到坐在堂中的幾人。

那總看她不順眼的孟主事、幾個主事的親傳徒弟……

以及一名正在與眾人交談的陌生女子。

容貌秀美、言笑晏晏,一身清雅的粉色衣裙,更襯得整個人如出水芙蓉一般。

然而鐘默關注的不是這些。

短暫的目光交錯。她視線很快便從女子愕然的目光中移開,落在對方的右手上。

隻見那瑩白的手背上,正落著一枚紅色的、清晰的蓮花紋樣。

和自己右手上的,足有七八分相像。

*

當今江湖,以靈修為尊。修靈者中,又以三家七門為表率。

芳菲穀,素被奉為七門之首,門下弟子劍醫雙修,人皆才俊,又受穀內千年花神庇護,皆身帶異香,百毒不侵,不管在哪兒都是叫人高看一眼的。

鬱清和作為四代首徒、公認的劍術天才,更是備受矚目。而像這樣的人,無論怎麼想,都該是有個良配的。

“秋月姑娘是雲蘭葉氏的分家子女,前日我師侄去雲蘭參加金鐘宴,正好遇上。”

堂內,孟主事正侃侃而談。

引路人通報一聲,屋裡人卻都像是沒看到鐘默一般,孟主事更是一個眼神都沒給她,自顧自繼續:“說起來,這雲蘭城,是不是剛好也在本宗的西北方?”

這話一出,片刻寂靜。終於有人抽空看向鐘默,隨即大聲回應:“回師父,確實是西北來著。”

……哦。

鐘默依舊是那副呆呆的樣子,心中恍然。

西北。

她當初借住的小村莊,也正位於芳菲穀本宗西北。

據說這是本宗精心卜算過的結果,是鬱清和命定之人的特征之一——那人若出現,必在這一方位。

剩下兩個特征,則分彆是獨特的命盤,以及手背上的蓮花紋樣胎記。

在此之前,符合條件的隻有她一人;但現在又出來個秋月姑娘……這就很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這主事還特意把她叫過來——這算幾個意思?

鐘默知道自己不聰明,但她有常識。同時出現兩人又怎樣,不論是要辨真假還是做取舍,按說都輪不到一個支門的主事拿主意。

不解斂眸,耳朵輕動。清風緩緩,恰好將堂外的幾縷竊竊私語遞進來。

那是憑尋常耳力絕難聽到的聲音,落在她耳中,卻是分外清晰:

“搞什麼呀,這孟主事……還把鐘姑娘叫過去。”

“就是,我們隻要保證人都好好地交到本宗手裡就行。管那麼多呢,又不是住不下。”

“還能為什麼,故意給人難堪唄。他不喜歡鐘姑娘,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可一開始不還好好的……”

“好啥啊,他早就憋著勁要去本宗呢,十幾年了都沒升上去。所以鐘姑娘一來他就套近乎。誰想人鄉下妹根本聽不懂,也沒理他,這不就記上了……現在明擺著借題發揮呢。”

……

哦,這樣。

鐘默眨眼。好複雜,但她現在懂了。

人啊,真能折騰。

“行,明白你們意思了。”搞清狀況,她無所謂地開口,很體貼地依舊垂著眼,規避那位秋月姑娘的視線——後者的臉色,可從她進門起就不太好看。

“所以呢,要當場二選一嗎?

“行啊,選吧。我隨便。”

“你——”這顯然不是孟主事想看到的反應。他臉色微沉,旁邊大弟子立刻配合地開口:

“鐘姑娘,您多慮了。主事隻是覺得您二位如此相像,實在有緣,所以想讓你們先認識下罷了。

“正好秋月姑娘出身名門,家學深厚,和鐘姑娘截然不同。您若有空,不妨多討教討教,彌補一下差距。也省得到了本宗還萬事不知,平白惹人笑話——”

“放肆!”

話未說完,忽聽一聲厲喝:“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

那聲音尖銳,又怒又亮,給大弟子驚得一噎。詫異轉頭,在看清出聲的人後,更是愕然。

“秋、秋月姑娘?”他難以置信地開口,“你剛才……是在和我說話?”

“……啊,我、我不是……”秋月似也才反應過來,猛地捂住了嘴,又恢複了那種柔聲細語的模樣,眼神閃爍著,一句話卻怎麼說不完整。

她似是正在糾結著什麼,眉頭越皺越緊,額上冷汗涔涔。有人察覺到她的不對,急著出聲詢問,她卻誰也沒理,隻偷偷看了眼鐘默,又飛快移開視線,臉色越發蒼白。

片刻後,又見她用力閉眼,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孟主事隨即皺眉:

“怪事。哪裡來的妖氣?”

這話一出,其他人也瞬間警覺。幾個支門弟子猶自懵懂,直到有人看向秋月的身後——

“尾巴!”年輕弟子尖叫起來,“她不是人,是妖異!”

仿佛點燃古怪的引線,整個議事堂忽然陷入騷動!

孟主事畢竟年長,不過片刻錯愕,很快便鎮定下來,趕緊後撤布陣,朗聲指揮;那妖異卻極為狡猾,轉眼就從美貌女子化為巨大的尖腮赤狐,專逮著來不及撤退的年輕弟子揮爪,陣陣幻魘同時騰開,又激起一陣騷亂!

世界忽然顛成無法理解的樣子,那為鐘默引路的少女都傻了。直到一個花瓶滾落腳邊,方如夢初醒地倒吸口氣,拖著鐘默就往外跑。

“老天,這都叫什麼事!就這小破地方,怎麼還有妖來偷襲啊!”她忍不住抱怨,回頭一番打量,“你沒事吧?嚇到了嗎?”

“……嗯。”鐘默乖乖跟在後麵,想了想,學著少女之前的樣子,用力倒吸口氣,“好可怕啊。嚇死人了。”

少女:“……”

好像哪裡怪怪的。

不等反應過來,鐘默再次開口:“快下雨了,從遊廊走吧,有屋頂。”

“哈?”少女更莫名了。這是現在該擔心的事嗎?

而且、而且……

“不可能!”她反駁一句,腳步不停,“我今早用晴雨婆婆算過的,一整天都是晴天——”

話音未落,卻聽隆隆一聲。頭頂烏雲聚集,迅速陰暗下來。

少女腳步一頓。

下一瞬,又見天角一條白色閃過。

在她愕然的回眸中,一道閃電,精準落到了議事堂的頂上。

*

之後的事,鐘默就沒管了。

打雷下雨,她直接躲回了自己的小屋。隻在用餐時,才聽送飯的役靈說了些潦草的後續——

那叫秋月的狐妖來得莫名,動機也搞不清。主事本想將她拿下審問,然而那狐妖不知施了什麼邪法,竟招來一道天雷,恰好劈在議事堂的防護陣上。

幾代支門長老耗費心血做的百年大陣,直接劈得粉碎,屋頂也被開了個大洞,正好叫那狐妖逃了。

更詭異的是,位於議事堂反方向的主事居所竟然也被劈了——精心布置的防護同樣碎成渣渣,還引起大火,幾乎所有珍藏的法寶丹藥都付之一炬,據說孟主事氣得差點撅過去。

那役靈說得繪聲繪色,邊說邊觀察鐘默臉色。後者卻沒什麼波動,聽完就算,飯菜原封不動地都送給役靈,回到屋裡,繼續看自己的《千字文》。

一直看到入夜。聽到外麵沒了活人動靜,方合上書,又打開個小方盒子,從裡麵沾了紅色的顏料,慢吞吞地往手背上塗。

蓮花細致,她動作卻笨拙。費了好大勁,總算描好兩枚蓮瓣;就在此時,房門被敲響了。

造假被抓個正著,鐘默動作卻沒停:“進來。”

一道人影款款而入,身後蓬鬆赤紅狐尾曳地。正是白天那位“秋月姑娘”。

她是低著頭進來的,像是不敢直視鐘默的眼睛。轉身將房門關上,方深吸口氣,盈盈拜倒:“狐女映秋月,特來叩謝娘娘救命之恩。”

鐘默吹了下手背:“我救你了嗎?不算吧。”

秋月垂眼:“議事堂中,高人圍攻。若非娘娘及時降雷,小的沒那麼容易脫身。”

“是嗎?”鐘默終於抬眸,透過鏡子的倒影看她,“我倒覺得,就算那大廢物帶著所有的小廢物齊上,也未必是你對手。”

“況且,你很機靈。

“寧可自爆妖身也不讓我為難,我自然也沒為難你的必要。”

機靈……應該是誇她識相的意思吧?

秋月想起議事堂中的種種,不由感慨自己的明智。

——天曉得,她隻是被人追殺走投無路時碰巧得知了鬱清和需要命定之人這檔事,又剛好她最擅幻術……

本宗的人姑且不論,糊弄支門這些草包還是綽綽有餘的。

索性冒險一試,看能不能撈到一段時間的安穩。

可誰能想到,這麼小眾的賽道都有人跟自己搶,對方還是來自北天極的造化娘娘……

那是能得罪的嗎?必然不能啊!

得虧自己腦子轉得快,果斷選擇顯露妖身,做了娘娘的遮掩——

秋月暗鬆口氣,又偷偷覷了眼鐘默的背影。

內心越發慶幸。

還好,總算是沒惹上不該惹的人。

*

何為北天極?

獸妖物鬼草木精,天地鐘憐造化靈。

天道有缺,泄靈神州,啟竅眾生。茫茫凡塵,無論野獸蟲豸、草木器物,生來皆帶著天道的垂憐,一旦蒙受感召、萌生自我,便有了化形成靈的可能。

氣濁者為妖,氣清者為靈;年歲尚淺者總自稱精或怪,帶念而生者則為鬼,但無論何種,皆可稱為裔,亦或靈裔;但也有修靈者,習慣稱之為“異”。

萬千靈裔,便構成了芸芸眾生。

而這萬物眾生間,以獸類最易啟靈。其次是蟲豸、草木,再者便是器物。

然而最難成靈的,卻不是它們這種凡物——

而是天地間的萬千氣象。

風雨雷電、晨光水露、秋霜冬雪。

它們存在的時間太短,短到隻是匆匆一現便消失;而這無數的匆匆裡,又得是多大的機緣,才能得來一個無形無我之物,啟靈睜眼的瞬間。

也因此,它們往往一成靈便是大能,甫降生便帶著正法,說是站在萬靈頂端都不為過。

眾生認它們是天地造化之子,習慣稱它們為“造化靈”,又或是“造化神”,天然以之為尊。

這些造化靈卻往往不入凡塵,而是自行辟了一處居所,聚眾而居、彼此相依,冷漠且無聲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那處仙境,便是傳說中的“北天極”。

……就是不知,這位娘娘是用了什麼神奇法子,竟能將自己的靈氣掩得一絲不漏,半點沒叫那些修靈者察覺……

當然,也隻能騙騙人。對靈裔而言,造化神的威儀便如日月光輝,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忽視的。

修為越高的靈裔,看得也越清楚。這支門養有不少作為仆役的小精怪,想來能感知到鐘默靈威的也有不少。就是不知它們是被嚇得不敢多嘴,還是早早就被封了口。

秋月默默想著,抬手摸摸自己的喉嚨。

畢竟眼前這位,不僅是造化神,還是極為罕見的天雷化靈——傳聞天雷乃是天道破開混沌後的第一道轟鳴,是為驚世之聲、萬籟之首。能破天下寂,能禁萬物音。

就連她自己,都在短短不過片刻的照麵裡,被下了言語上的禁製,無法對外提及半點娘娘身份的事。

隻能說不愧是北天極的造化神,果真心細如發、下手迅捷、不同凡響、不……算了她成語會的也不多,反正就這意思。

那麼問題來了。

如此強大高貴的造化娘娘,又為何要屈尊紆貴地來這破地方?

……總不能真是來嫁人的吧。

思及此處,秋月終於憋不住向上看了看,心中越加躁動。

都說貓好奇心重,狐狸其實也不遑多讓。她硬著頭皮特來一趟,一來是為請罪,順便表表誠意,若能哄得這位解了自己的言語禁製當然更好;二來,也確實是……好奇。

再說,萬一有什麼自己能幫上忙的地方呢?對方可是造化神,若是能抱上大腿,不比在一個支門冒名頂替混飯吃強?

咽了口唾沫,她終是鼓足勇氣開口:“敢問娘娘,入紅塵一遭,可是有什麼要事?要是有什麼小的能幫得上的……”

“不用啊。你知難而退,已經算幫過我了。”鐘默卻道,“至於來這的目的……不明擺著嗎。”

“芳菲穀有個鬱清和,我來嫁他。就是這樣。”

哦……啊?

還真是啊??

“玉劍流芳……鬱清和?”秋月喃喃開口,滿臉難以置信,“玉劍驚仙客,拂衣複流芳。在人間倒是個人物……”

但配來自北天極的娘娘?

這高攀了吧,絕對高攀了吧。插著雞毛翅膀硬飛九重天那種等級的高攀了吧。

沒有說雞不好的意思。

秋月左思右想,怎麼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能讓鐘默看上凡塵修靈者的理由。遲疑良久,才試探出聲:

“娘娘您難不成是……為了報恩?”

邊說邊心顫。

人間話本子裡,倒確實常寫這種事。但得多大的恩,才能值得一個造化神以身相許?

是去補天了,還是鎮海了?

這不行啊,絕對不行的啊,報恩這種事,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以身相許這、這是陋習啊……真要這樣她得死諫的,必須死諫!

“哦,那倒不是。”鐘默道,似乎很有談興的樣子。

秋月鬆了口氣:“那就好……”

“單純因為我有病。”鐘默興致很高地繼續道,將用好的顏料收起。

秋月又懵:“……誒?”

什麼病?總不能是相思病吧?

她滿眼淩亂,一時間話本入腦,竟直接脫口而出。

換來鐘默一個驚訝的眼神。

“什麼死病?這是人的說法嗎?”

“呃,對。相思病,人杜撰的。”秋月見她沒有否認的意思,更是錯愕,“但這其實不是病,是想煞了某人的意思。娘娘您……沒聽過?”

“沒。”鐘默若有所思地托腮,不知想到什麼,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

“人果然很怪啊,連這種詞都能造出來……但彆說,還挺適合我。”

想死病。

想彆人死的病。

老天,怎麼想出來的。

真的太貼切了。

她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