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珺從殯儀館走出來。
酷熱的暑氣帶著一股要把一切融化掉的氣勢撲麵而來,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她卻似乎毫無所覺,自顧自地走下台階,走過寬闊的廣場,走到喧囂的公路邊。
這座殯儀館建在城郊,就在環城路邊上,按理來說應該是個清淨的地方,而實際上,路上來往的車子呼嘯而過,門口的路邊擺滿了各種攤子,賣花籃花圈的,賣骨灰盒的,賣祭拜用品的,應有儘有,喧鬨得很。
孟珺走到她剛才買花的攤子旁邊,停住了。
活範兒的老板娘瞥見她身上的警服,認出了她,招呼完手頭的生意又來招呼她:“警察同誌,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看清孟珺通紅的淚眼和緊緊抿起來的嘴唇,老板娘的聲音漸漸小了。她大半輩子都在做死人生意,這樣的場景不知見過多少,心早就麻木了,但孟珺身上的警服還是令她發出了一聲輕歎。
她走過去,低聲對孟珺道:“警察同誌,去棚子後麵裡坐一會兒吧。”她搭的棚子分前後,前麵做生意,後麵放存貨,還有兩張凳子用作休息。
見孟珺怔怔地看過來,像是失了魂一樣,她便拉起孟珺冷冰冰的手,將人往後麵帶。
快進到隔間的時候,孟珺才回過神來,拒絕了老板娘:“不打擾您做生意了,我的車子就停在這旁邊,謝謝您!”
怕老板娘不信,孟珺還給她指了自己的車子:“喏,就是那輛白色的車。”
老板娘還是擔憂:“你這樣可不好開車啊……”
一麵之緣的陌生人的關心令孟珺險些失態,她抹掉眼淚,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道:“我不開,我去車裡坐會兒,等好了再開。”
老板娘想著,車子裡有空調,總比外麵舒服,便也沒有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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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珺上了車,關好車門,脫力般地靠在座椅上,嘴唇緊抿,咬緊牙關,目光瞪著虛無的前方。
她不明白,像趙青這樣,為了追求正義而犧牲的警察,為什麼死後連基本的體麵也沒有?沒有追悼會,沒有追授榮譽,甚至沒有給他設一個像樣的靈堂,隻有一個小小的骨灰盒,裡麵裝著不知道是誰的骨灰。
這時,一個隻剩半個腦袋的小鬼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撲到孟珺的車窗前,朝她齜牙咧嘴。小鬼身後,還飄著一個不到半米高的小小鬼,青白消瘦的臉上怯怯的,手上緊緊拽著半腦袋小鬼的衣角。
孟珺聽到動靜抬頭,等看清這兩隻鬼的模樣,才放緩神色道:“廣場西邊第二棵樹底下有無名香火,帶你的朋友們去吃吧。”雖然模樣嚇人,但這兩隻鬼身上都沒有惡鬼的黑氣,那小小鬼身上甚至還有隱約的金光,可見都是好鬼。
小鬼齜牙咧嘴的動作一頓,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磕磕巴巴地道:“你、你看得見、我們?”
孟珺沒有興致說話,擺擺手:“趕緊去,去晚了被彆的鬼搶先可彆怪我沒提醒你們。”
兩個小鬼猶疑地互看兩眼。像他們這樣的孤魂野鬼,平日裡沒有人專門祭拜,偶爾去做任務或是參加比賽贏了才能得來一些香火勉強度日,大多時候都在餓肚子。對於鬼來說,香火的誘惑大過一切,小鬼頓時顧不上深究她為什麼能看見自己,拽著小小鬼往廣場跑去。
被小鬼一打岔,胸腔裡悲涼的情緒也消散了些,孟珺拍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下,啟動車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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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珺想找到趙青的亡魂。
兩天前的深夜,她剛結束加班,開車回家。路過一座私人會所時,她突然看見她的領導——上溪市溪南區派出所副所長趙青追著一個黃毛從會所裡跑出來,而他身後又追著好幾個人,各個手裡拿著刀、棍等器械。
沒有多想,孟珺也下車追上去。
當她追上黃毛時,趙青已經不見蹤影,而黃毛見她追過來,自己還喘得直不起身來,嘴裡卻吹起口哨,不乾不淨道:“喲,靚女,一晚多少錢?”
孟珺掏出警官證,嗬斥道:“警察辦案,舉起手來蹲地上!”說著上去就是一腳,踹在他肚子上,將人踹出三米遠。
黃毛吃痛,嬉皮笑臉的神色一收,抓一把沙子往孟珺身上揚,爬起來就往河邊跑,一邊跑一邊喊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叫聲吸引來其他人,孟珺被兩個拿著刀的馬仔攔住,隻好先解決馬仔,等她解決掉馬仔之後,就聽說有人跳河了,正是那個黃毛,又聽說殺人了,孟珺趕過去,便看到趙青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孟珺摘掉眼鏡四處尋找,卻不見他的亡魂。
接著,孟珺等到了自己的同行,將她一道帶走調查。
後來孟珺才知道,追殺趙青的人是粉紅公寓案幕後老板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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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想著趙青可能在哪裡,一時想著案子,孟珺思緒紛亂,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她停車等紅燈,突然看見了趙青的媽媽。
那是一個頭發半白的老太太,微微佝僂著背,衣著整齊樸素,整個人瘦瘦的,慢吞吞地走到馬路中間。
一輛車子疾馳而過,老太太慌忙躲避,卻避之不及,車子從她身上穿過去,留下一地尾氣,老太太愣住了路中間,似乎想不明白怎麼自己被車撞了還好好的。
孟珺喉頭哽住,淚水盈滿眼眶,她隻好仰起頭來,不讓眼淚流下。
這一刻,她突然慶幸自己有陰陽眼,雖然總會看到很多不想看的,卻也能看到彆人看不到的。
“滴。”
導航發出提示音,燈變綠了。
孟珺就近找個地方把車停好,跑回那個十字路口。
萬幸,老太太還在,已經從路中間走到了路燈下,正低著頭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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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在看自己的腳。
她顫悠悠地轉了幾圈,想找到自己的影子,卻沒找到。
“我死了啊,我竟然死了……”她察覺真相,喃喃自語,“怎麼都沒得機會交代阿青一下,阿青得多難過啊,可莫要哭久多了……”
她是個農村老太太,老伴去世後被兒子接到城裡來養老,彆人家像她一樣的老太太,天天被子女媳婦嫌棄,就她命好,兒子媳婦都孝順善良,對她從來沒有不耐煩的,媳婦孫女意外去世後,兒子更是對她百般照顧,如今她一聲不吭就走了,想都知道兒子會哭得多傷心,想到這,老太太心裡難受,坐在路燈投在地上的陰影裡,低頭抹淚。
孟珺走近時,正聽到老太太說擔心趙青會哭很久這話,頓時把心裡的猶豫都壓下,她也蹲下來,對老太太說:“你好,是趙家奶奶嗎?我是趙青的同事。”
老太太正難過呢,突然見一個穿著警服的漂亮姑娘在她麵前蹲下,還說到自己兒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阿青的同事?”
“是,我叫孟珺,趙青是我的領導,這是我的警官證。”孟珺把警官證拿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卻沒看警官證,下意識地,她就是相信眼前的姑娘,“孟珺”這個名字她也偶爾聽兒子聊工作時聊到,隻是……
老太太瞧瞧左右,果然,已經有路人盯著小姑娘看了好幾眼,說明這姑娘還是人,彆人能看得見,而自己成了鬼,彆人看不見,這場景看在路人眼中,就是一個看起來好好的漂亮姑娘蹲在地上對著根路燈杆子說話,恐怕以為她精神有問題呢。
“姑娘啊,你怎麼看得見我?”她低聲問。
孟珺看出了老太太眼裡的擔憂,她自己也不太習慣,但也不想多談這事,便道:“您要是信我的話,跟我到僻靜點的地方說話,好嗎?”
老太太自然同意。她又暗暗感慨自己命好,正擔心連句話都沒來得及留給兒子,就遇到這樣的一位姑娘,既認識她兒子又能看見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幫她給兒子帶句話,好讓兒子安心生活,莫要牽掛她。
沒想到,等她跟著孟珺走到孟珺停著車子的角落裡時,卻聽孟珺說,想試著帶她回家去見兒子,問她願不願意。
老太太歡欣鼓舞,哪有不同意的。在淳樸的老太太看來,她現在已經成了鬼,再差還能差到哪裡去?她不願意在外麵遊蕩,想回家見再見兒子一麵,見到兒子好好的,她也就能安心地去了。
孟珺帶老太太回到車上,白色小車緩緩駛離巷角。
其實,孟珺沒有把握能不能用這樣的方式將老太太帶走,好在老太太一直安安穩穩地坐在後座;她也沒有把握趙青一定會在家,但她和趙青共事多年,深知他對母親的孝順,他白天時才說晚上要陪老太太吃飯的,晚上卻慘死在外,陰差還沒來,亡魂卻不見蹤影,孟珺隻好大膽猜測他是回家了——孟珺曾聽好友說過,有些人在心懷執念的狀態下成了鬼,便會逃脫陰差的捉拿,一心要完成執念,不完成就不入地獄也不投胎,隻能在人間當孤魂野鬼,譬如老太太。
一個是為民除害而犧牲的警察,一個是心地善良的母親,彼此互相牽掛著,要是在死後成了孤魂野鬼,那也太慘了。
思慮間,趙青家住的陽光小區就到了,小區不讓外來車輛進入,孟珺隻好把車子領在外麵。
她剛停好車,打開後車門讓老太太下來,就聽到一陣鈴聲。
孟珺神色大變,猛地扭頭看向鈴聲傳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