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若雲隨即起身,掏出袖帕擦了擦手,“何老說言極是,此惡徒本就心眼極壞,根本不值得我們在此為其談論這麼久,直接把屍首扔郊野便成。”
他朝著廊道眾人拱手彎腰,道:“今夜三番擾煩諸位了,給各位賠個不是,大家請快回房歇息吧。”
常舒明偏頭看了他一眼,正欲開口,忽而掃到山河盟人的眼色。
他一怔,想起臨出發前,師父諄諄教誨,要他不能意氣用事,保護好自己,更要聽山河盟的話。
玄宗門本就不算大門派,若非他的師父自創了一套出神入化的玄宗劍法,引得江湖上人人豔羨,或許連加入山河盟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
常舒明暗自攥了攥拳,低下頭,看著鬼質枯已經發僵的屍體沉默不語。
林拓還昏睡在一旁,眼下烏青明顯,身上淋著的血也早已乾涸。
常舒明想起吃酒的時候,他還和林拓說到以後要揚名天下仗劍天涯,要握劍護家國山河。
也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
如今酒醒,現實猶如冷雨掃麵,客棧死了三個人,鬼質枯又死得不明不白,他們卻不能再管,所謂的江湖事江湖了,當真是如此嗎?
但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廊道內眾人接連散去,沒有人再看地上的屍身一眼,常舒明架起林拓,輕輕吐出一口氣。
這時,他身後傳來榮微輕柔的聲音:“常公子。”
常舒明心重重一跳,情緒上湧,立即轉身,“江兄,夫人,你們是——”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眉梢都帶著點希冀,可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這莫名如鯁在喉的一口氣,到底是因為什麼。
正如何璆鳴之言,鬼質枯這種人,不會有人為他爭一個不甘與不公,他是他們看戲聽故事的樂趣,過去了也就過去罷。
榮微瞧他樣子,先是歎了口氣,複而恢複溫和淡然的模樣,繼續笑道:“我們夫婦二人,其實是有事需要常公子幫忙。”
常舒明那口氣終於吐出來一點,他連忙點頭,道:“夫人但說無妨,常某義不容辭。”
“我們是商人,此番來臨安,自是以做生意為主,並不想卷入你們的江湖紛爭。”榮微看著他,目光誠摯。
常舒明頓時有點失望,但他還是很快應道:“夫人所言極是。如今江湖人齊聚臨安,免不了會有刀光劍影,你們保護好自己最重要。”
榮微頓了頓,斟酌著,仿佛一時間有些不知作何開口。
江隴看了她一眼,道:“常公子也知道,我雖是行伍出身,可到底不如你們江湖人這般武功高強,何況我身邊還帶著兩個不會武的女娘,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
常舒明這才知道他們此番意在何處。
他頓時覺得精疲力竭,卻還強撐著笑了笑,道:“江兄這是要我保護好你家兩位女娘子?”
“明日,”榮微淺淺一笑,“不,現在是今日了。”
“正月初九夜,聽聞臨安的紅梅山莊會有詩酒宴,屆時會有各大商賈會聚於此做生意,我和夫君想去交交朋友,也好為將來做些打算。”
說到這,她輕輕歎了口氣,無奈道:“隻不過,我這侍女阿淺,年紀尚小,今夜的事情又把她嚇壞了,我怕……”
她說得眼圈微微泛紅,似也是強忍已久,身子雖弱柳扶風,卻還擰著股勁,看起來脆弱又堅韌。
常舒明心瞬間軟了下來,那股被壓下去的勁頭又再度冒出,他拎了拎在自己肩頭要滑下去的林拓,聲量又提了些:“夫人放心,若是需要我照看阿淺姑娘,我定會以性命相護。”
“哎!”榮微連忙喊住他,“常公子,我們嶺南道的人素來信奉鬼神之力,這種忌諱的話千萬不能說出口。”
她拉過阿淺,瞧了呆滯的人一眼,又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便行。”
“我們去紅梅山莊之時,還煩請常公子幫忙照看一下阿淺,她雖是我的侍女,卻是如妹妹一般的存在,我怕獨自留她一人在客棧內不安全。”
常舒明正欲點頭,又聽榮微說:“但我看林公子他好像……”
“若是不方便,我們——”
常舒明緊忙道:“夫人多慮了,相逢是緣,我和輕無都會儘力護好阿淺姑娘的。”
“既如此,”榮微心緒看起來上揚了一些,她鬆了口氣,和江隴對視一眼,兩人朝常舒明抱拳躬身,“到時我們夫婦會給常公子和林公子報償,此份恩情,感激不儘。”
*
林拓醒來的時候,聞見了一陣極為清醇甘冽的酒香味。
春寒料峭,正月的江南風刺骨,昏睡了整整一個白天,他頭疼欲裂,拍了拍腦袋,強撐著想起身,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按住。
常舒明遞了溫水過來,“先喝點水,再吃點甜湯,暖暖身子。”
“謝謝常兄。”
常舒明未答,他身後倒是鑽出個小姑娘的腦袋,“哎?你醒啦?”
林拓驀地一愣,握著湯勺的手一僵,“這不是……”
常舒明點頭,“這是江兄和她夫人的侍女,阿淺姑娘。”
林拓隻覺得自己腦袋更疼了,“那她怎麼會在這裡?”
“今夜紅梅山莊有詩酒會,江兄他們要去,怕帶著阿淺姑娘有危險,便托了我們照顧。”
常舒明按住林拓的肩膀,“我知道輕無你比較怕麻煩,但阿淺姑娘年紀小,客棧昨夜又發生那麼多事,我們隻是幫著看一個時辰,你就暫且忍耐一下。”
“反正你今夜也吃不了酒了。”
他說著指了指桌上的白瓷酒壺,笑道:“這是江兄他們親自釀的荔枝酒,可惜,隻能我來獨享了。”
林拓一時無言。
阿淺聲音糯糯:“阿淺叨擾二位公子了,你們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便是。”
林拓放下甜湯,神思終於清明些,語氣發硬:“不用了,你自己去一旁待著吧,我和常兄有話要說。”
常舒明笑了笑,打圓場道:“阿淺姑娘不要介意,他這人是這樣,嘴硬心軟。”
阿淺搖搖頭,“是阿淺打擾,我這便去窗邊待著,看看小鳥去。”
常舒明看著她墊著腳費勁地開窗,不由得失笑,轉過頭便對上林拓陰森森的眼,隻好尷尬地清咳一聲,解釋道:“一劍既在手,定要幫助需要的人。”
“幼稚。”林拓垂眸,“你的江湖心可真廉價。”
常舒明緩了緩,一時摸不出他此話是否真心,隻好囁嚅著應道:“可這江湖不就是如此?自小師父便告訴我,草芥漂浮,誰需要我們,我們便要出手相助。”
“罷了。”
他見林拓心緒不佳,遂歎息道,“鬼質枯一事,江兄夫婦幫了兩個大忙,若非是他們,我們估計還不知凶手是誰。”
“知道又如何?”林拓嗤笑一聲。
常舒明倒吸一口氣,猛地直起身,“輕無莫是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殺了鬼質枯?還有為何時隔六年,這人突然又會出現一劍取了他的命?”
“不想。”
林拓說著一把推開他,兀自下了床,卻是腳步一頓。
他走到窗邊,立於阿淺身後,聲音壓得低沉:“你在做什麼?”
阿淺猛地嚇了一跳,手一抖,指尖停著的鴉鳥抖著翅膀飛走,驚顫了一根枯樹枝。
“公、公子。”她帶著笑回身,“是有什麼事需要阿淺去做嗎?”
林拓死死盯著她,聲音越發犀利:“你剛才,在做什麼?”
“啊?”阿淺像是被嚇到似的,小鹿般的眼瞬間波光盈盈,“林、林公子,我就、就是看看小鳥。”
“小鳥?”林拓冷笑一聲,“你方才手上站著的,可是江湖人專門用來傳信的黑鴉。”
“我、我不知……”阿淺抖了抖,“我真不知什麼傳信……我就是看見這小鳥很漂亮,它、它的眼睛是棕褐色的……”
常舒明疾步走來,“輕無,輕無,莫嚇壞了阿淺姑娘。”
他攬住林拓的肩,小聲道:“你看她的樣子,一看就是不知道這是什麼,隻覺得小鳥可愛便招來玩了。”
林拓徹底冷了臉,有氣無處使,隻好哼了一聲。
但阿淺看起來確實無辜,到底沒再深究,他甩了甩衣袖,坐回桌邊,又拎了壺冷水下肚。
常舒明笑著搖搖頭,看向窗外。
“落雨了,難怪清早霧氣那麼重,”他轉開了話口,試圖打破屋內凝滯的氛圍,“這一下雨,江南倒真的如歌如畫。”
“外麵天色都暗了,你還能看見什麼?”林拓冷淡應道。
阿淺卻是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常舒明吞下欲同林拓辯駁的話,連忙看向阿淺。
小姑娘的眉眼緊蹙,愁容滿麵,看著淅瀝的煙雨,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小姐的身子,可否承得住這濕冷的天。”
“阿淺姑娘莫要焦急,我看江兄可是很疼你家小姐,定會照顧好她的。”常舒明安慰她。
這話倒是說在了點子上。
此刻,紅梅山莊內,也是細雨抽絲,燈火搖曳。
拍板聲笛音相和,勾欄歌舞升升,梔子燈隱於其間,沿著一條江南春水,酒樓角店內酒客盈座。
榮微輕輕擺了擺煙袖,挽著江隴,來到一座宅邸麵前。
“一樹紅梅,傲雪凜冬。”旁有一大腹便便貴商與幾個書生模樣的人談笑著走來,“這紅梅山莊今年是借了侯爺的麵子,竟辦得如此風光。”
榮微輕輕一笑,對身旁的人道:“走吧。”
卻被江隴拉住。
她腳步一頓,抬頭看他。
梅花樹下,燈火明滅間,江隴一身烏衣如墨,少有的青絲半綰,額前碎發垂落在那雙極為繾綣清亮的眉眼上,襯得人愈發鬆風水月。
這一瞬間,榮微在恍惚中萌生了一股錯覺——
她與他,當真是這臨安城內一對尋常商賈夫婦。
半晌,江隴薄唇輕啟,聲音如玉石清潤,竟也是溫柔至深,帶著點點不解與猶豫,問:“夫人,當真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