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1 / 1)

烏鴉折疊 北野行舟 4440 字 7個月前

啪。黑暗中亮起一點火光。

黑澤陣點了一根煙。

這個有著罕見銀色長發的男人站在拐角,靠著一座被黑暗浸透的老舊祖父鐘,衡飆怪風在他背後猛烈地搖晃著落地窗。窗外是暴風雨吞沒的海。

嶙峋山麓被風撼動,天傾西北,那人指間穩穩夾著煙,煙絲殘軀上生出的一縷灰色靜寂筆直地往上飄去。

“當,當,當……”

古銅色的指針重疊,指向了漆黑的天頂,宣告午夜的來臨。

黑澤陣,代號Gin(琴酒),是某個跨國組織的臥底。

這座建在海灣儘頭懸崖之上的彆墅是組織BOSS的秘密居所,從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儘是荒野亂石、深壑絕壁,如一座巨大的牢籠,將所有人籠罩在內。

他是被BOSS,也就是那位先生叫來的。

距離他最初加入組織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始終是那位先生最信任的人,但那僅限於那位先生活著的時候。

現在,那位先生要死了。

人總會麵臨死亡,即使是已經找到長生不老途徑的烏丸蓮耶也不例外,這位已經活了一個多世紀的老人還是聽到了死亡的鐘聲,並意識到自己終將變為一抔黃土。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接班人。

那就是“波本”。

波本是這個人的代號,他年輕、自信,並且是混血後裔,無論做什麼都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肆無忌憚又持有分寸,是那位先生最喜歡的那類人。

如果不知道波本其實是日本公安派來的臥底,黑澤陣也會覺得那位先生的選擇非常明智。

“波本……”

聲音從黑澤陣的喉嚨裡發出來,像一團抹不開的漆黑的霧。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喊過多少次這個名字。

當初他也以為波本是這片黑暗裡孕育出的怪物,天生就該披上烏鴉的色彩,卻沒想到波本的真實身份是警察,更沒想到自己保守秘密到了今天。

如果那位先生選中的接班人不是波本,那黑澤陣多半要猶豫一會兒是先把人做了還是等那位先生死了再把人做了,但既然都是自己人,就沒什麼好插手的了。

想必,等那位先生真正死亡、那些東西交到波本手裡後,這個組織很快就會像大廈傾倒一樣走向演出的落幕。

真好。

黑澤陣並未感受到任何留念,隻是彈了彈煙灰,想,工作終於可以結束了。等到那之後,他有個旅行的計劃……

“Gin。”

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黑澤陣掐滅了手裡的煙,將那未成型的計劃碾碎,有點不耐煩地看過去。

貝爾摩德,被那位先生寵愛所以肆意妄為的女人——這是黑澤陣對她的評價,這個女人肆意妄為的點主要在花錢上,她雖然並不是二五仔,但胳膊肘總往外拐。

黑澤陣可以對她的通敵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他平時也這麼乾,但貝爾摩德的做派他一向看不慣。

“貝爾摩德,你來乾什麼?”

黑澤陣記得這時候她應該在英國。貝爾摩德已經有段時間沒出現了,不知道她接了什麼任務,剛來美國見那位先生的黑澤陣並不清楚她的近況。

美麗的金發女性將食指抵在唇上,嘴角漾起一個愉悅且略帶幸災樂禍的弧度,她壓低聲音仿佛傾吐甜言蜜語,說出的話卻又公事公辦:

“那位先生找你。”

黑澤陣看了她一眼,扔掉煙,轉頭走進了那扇緊閉的門。

腐朽的氣息在四周彌漫,熏香在燥熱的溫度下變成讓人作嘔的味道,昏暗的房間裡並沒有點幾盞燈,或許是那位先生不想讓彆人看到自己將死的醜態,又或許他們這些人早就習慣了黑暗。

黑暗裡還有其他身影,金屬的冷光時不時在角落裡隱沒。那是不會說話的死人、隨時可能對任何人開槍的保衛者,如果他們不在的話,黑澤陣多年前就已經讓那位先生回歸塵土。

他像往常一樣停在距離那位先生幾步遠的地方,沒什麼心情,聲音也算不上尊敬:

“BOSS。”

“已經二十年了。”

嘶啞的聲音在黑暗地餘調裡響起,那位已經活了一個多世紀的老人這才開口說話,他在黑暗裡盯著黑澤陣,就像是在欣賞掛在牆上的一副值得讚歎的油畫,而不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

自然如此,琴酒對他來說是一把好用的武器,一張可以用來炫耀的牌,唯獨不會是一個人。

這個從二十年前就跟隨他的孩子,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背叛的心思,本來他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組織的事還是複活的事,但是……

他身上終究有一個巨大的隱患。

“二十年,Gin,”那位先生帶著懷念的語氣說,“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孩,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我給你的名字。當然,現在的你也還是個孩子。”

“……”

雖然前半句是事實,後半句是跟活過一百歲的人對比得出來的事實,但黑澤陣的心已經沉了下來。

他太了解BOSS,也知道這人向來懶得敘述溫情;如果隻是跟他聊聊那些過去的事,翻開二十年前的老舊相冊,那位先生大可不必把他從東京叫到洛杉磯。

所以——

“當初你什麼都不記得,是我把你帶到這麼大,也是我給了你現在的身份、權力、地位……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害怕的人。但等我死後,就沒人管得了你了。”

那位先生的語速非常緩慢,他每說幾個單詞就要停下來,整個房間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黑澤陣已經隱約猜到了那位先生叫他來的目的。

落地窗晃動的聲音與呼嘯的風聲著穿過厚重的門扉,鑽進這間溫暖又滿是冷意的房間裡,像惡鬼哀嚎,也像人的喊叫,更像終末的交響樂。

黑澤陣問:“您要我死嗎?”

隻有這一個答案了。

那位先生相信他,卻不相信他失去記憶這件事背後的唯一隱患,雖然那位先生自信自己活著的時候能壓住這件事,但他不打算把這枚炸彈留給他的繼承人。

那位先生的語氣堪稱慈愛,吐出來的話卻冰冷無比:“二十年前,我問你是否願意為我而死,現在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如果黑澤陣真的是忠心耿耿為那位先生工作的組織成員,或許他現在應該驚慌失措、不可置信,甚至問BOSS是否是在開玩笑,但身為臥底並且知道繼承人也是臥底的黑澤陣隻覺得有點可笑,或者說可悲。

安排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殺死最信任的部下,卻隻是為一個臥底鋪路。不知道那位先生死後會不會後悔。

黑澤陣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跟往常一樣冷靜,隻問:“現在?”

那位先生拉開抽屜,拿出了一樣他們都很熟悉的藥物。

APTX4869——能夠輕而易舉置人於死地、並查不出死因的毒藥。這還是在黑澤陣的監督之下由那個代號為雪莉的研究員製造出來的東西,沒想到最後會用在他自己身上。

想必雪莉知道後一定會笑出來,讓她開心點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以讓你死得輕鬆點。需要要跟誰告彆嗎?我為你留了足夠的時間。”

那位先生等待著他的答複。

黑澤陣把手放進風衣的口袋,按下了某個本以為永遠不會用到的緊急按鍵,龐大的信息流如雪花一樣彙入數據的海洋。他要做的事早就準備妥當。他每一刻都在防備著自己的死亡,卻沒想到會死在組織即將覆滅的黎明之前。

值得嗎?隻要再活一段時間,他就可以看到這二十年臥底的成功,看到這個龐大的黑暗帝國被連根拔起。

算了。

如果他不死,那位先生就不會放心把位置交給波本,組織內部的情況無比複雜,希望那個公安來的臥底能自己把事情處理乾淨。

畢竟當年準備去做臥底的時候,黑澤陣的老師交給他的第一課就是:臥底工作沒有回頭路,一旦開始,你們的結局就跟罪犯沒有區彆。你們唯一擁有的,隻有熾熱的、不會熄滅的心臟。

“沒必要。我沒有需要告彆的人。”

黑澤陣隻是碰到了手機就很快拿出來,整個房間裡依舊一片寂靜,他緩慢地走到了那位先生麵前,那小小的藥物膠囊就像是一把尖刀橫亙在他們之間。

那位先生親眼看著他吞下了藥物,這個一向忠誠的屬下死在了他的麵前,甚至沒有一句怨言。

老烏鴉就要死了,但那隻年輕的烏鴉死在他的麵前,漆黑的羽毛失去光澤,唯有銀發依舊像塞納河畔的銀月,流淌著德彪西的月光。

有人問:“要處理掉嗎?”

已經活得太久的老人搖搖頭,他歎了口氣,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精力:“不,給他辦個葬禮,就葬在我旁邊。”

畢竟,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最信任的屬下,即使是死亡,也可以帶進地獄裡的孩子。

烏丸蓮耶凝視著那隻死去的銀發烏鴉,許久,才問:“波本來了嗎?”

“他剛處理完舊金山那邊的事,正在往回趕的路上。”

……

這是個陰雨天。

教堂的長椅上放著一束花,白百合和星茉莉上沾了微微的雨。老舊的聖經被翻到希伯來書的某一頁,有人用紅筆勾畫了記號:按著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

這裡正在舉辦葬禮,屬於黑澤陣、不,屬於琴酒的葬禮。

琴酒的葬禮舉辦得悄無聲息,沒有一個熟人到場,隻有受雇傭的隊伍沉默地走完了全部流程,仿佛上演在箱庭裡的無趣人偶戲。

他活著的時候無人知曉,隻有黑暗裡的同類畏懼他的冷酷和瘋狂;他死的時候反而安逸從容,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人。

貝爾摩德打著傘,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有接近,就離開了。

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就再無琴酒。

黑色高跟鞋踏出雨幕,在地麵上踩出一圈漣漪。她走出教堂,跟一個穿著神職人員衣服的少年擦肩而過,兩個人撞了一下,貝爾摩德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短發的少年,卻又毫無頭緒。

或許是來時見過,又或許是琴酒的死亡讓她有點感慨,畢竟認識了十幾年的老同事終於也迎來了他的葬禮。不過,就算他活著也不會高興——

畢竟,這場“遊戲”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