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沈子衿躬身而拜,頭壓得很低,楚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忍住了,硬生生掰回側過的身子,默不作聲站在一旁。

但他眉頭輕蹙,顯然是生壓了情緒。

承安帝把他倆反應看在眼裡,他手腕上也掛著一串太後早年給的佛珠,承安帝盤了盤珠子,好整以暇等著沈子衿開口。

“陛下。”沈子衿言辭懇切,“草民苦讀四書五經,隻想有朝一日能報效朝廷,報效陛下,但囿於病軀,無緣科舉,實乃草民終身憾事。”

感謝大齊架空得非常混雜,曆史名人在這裡都留下影子,四書五經真有,沈子衿也是真看過。

作為文科生,沈子衿在大學裡也比彆的同學卷,閱讀量令其餘人望塵莫及。

沈子衿從袖子裡摸出張紙:“這是草民所著的文章,若能得陛下一觀,再無遺憾。”

承安帝頷首,太監便把文章捧到他眼前。

沈子衿這篇文章寫得很巧,避開了所有承安帝的雷區,絕不妄議朝綱,也不會影響誰的利益,隻是模棱兩可畫了點民生的餅,剩下的內容看似憂國憂民,實則全在拐著彎誇皇帝英明神武治下有方。

文人若要寫文章拍馬屁,水平不夠太功利的,會為其他人所不恥,而沈子衿此篇用詞華麗,行文流暢漂亮,但拎出去都值得謄寫,顯然是非常高水準的含蓄馬屁文。

看得承安帝通體舒暢,皺紋都淡了。

一紙彩虹屁,對承安帝專用道具。

承安帝神清氣爽:“不錯,不錯,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卻無緣科舉,倒是可惜了。”

沈子衿垂著頭,嗓音竟還顫抖起來:“能得陛下讚賞,已是草民畢生榮幸。”

楚昭看起來終於憋不住了,插話道:“你身子不好,做官日日早出晚歸,哪有時間養病,也不必太遺憾,在王府裡好好顧著身子就行。”

雖然是安慰人的話,但沈子衿明顯是個有抱負的文士,楚昭這麼說不是更戳他的心窩嗎?

果然,沈子衿肩膀顫了下,沒有應聲。

承安帝心頭一動,愛玩權術把控人心已經刻在他骨子裡,這麼好的挑撥離間機會送到手上,他怎麼可能不用。

“秦王說的什麼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是有誌之士畢生心願,讓他困在後宅裡,分明是委屈了他。”

語氣非常向著沈子衿,好似一個為他著想的親切長輩。

楚昭看起來有點焦躁了,眉頭緊鎖:“可他身體確實不適合做官。”

承安帝把佛珠往桌上輕輕一按:“誰說的?”

“不過是身體抱病需要修養而已。”

承安帝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沈子衿麵上鎮定,但實則緊張地動了動手指,意識到手指顫動時還努力克製住了,不想讓小動作節外生枝,帶來什麼麻煩。

承安帝慢慢把佛珠收回來,一顆顆撚動,菩提子磕在一起的輕響在沉默的環境中格外沉重。

皇帝半晌沒說話,楚昭掩去眸中的神采,似是隨口一句:“起碼還得養個一年半載,寫文章這種費心力的事不適合他。”

文章,筆杆子……啊,承安帝想到了合適的位置。

“朕最是惜才,子衿啊,讀的書不能浪費了,來翰林,適合你。”

皇帝一錘定音:“侍讀學士,如何?”

沈子衿緩緩睜大眼,激動得嘴唇囁嚅顫動:“陛下,草民何德、咳咳!”

沈子衿似乎由於太激動導致身體不適,按了按心口,承安帝看他確實弱不經風,反而更加放心,非常大氣:“賞你的就接著,朕還許你一年時間養病,子衿,朕等著你大展宏圖啊。”

“謝陛下隆恩!”

沈子衿作勢要大禮跪拜,但身體晃了晃,險些站不穩,被楚昭撈住胳膊,沒拜下去。

這麼一打岔,皇帝見縫插針繼續彰顯自己的格局,擺手:“欸,不必再拜,你緩一緩,可彆傷了身子。”

楚昭扶著沈子衿,幾番欲言又止後,最終歎氣:“陛下,臣等告退。”

承安帝端過茶盞,端得是老神在在:“嗯。”

於是沈子衿被楚昭扶著退出了暖閣。

兩人走後,皇帝不急不慢以瓷蓋點茶,似是自言自語:“秦王妃和秦王看著,未必是全然一條心啊?”

太監總管全公公聞弦知雅意:“世家公子們讀了書都是想做官為陛下儘力的,他卻隻能困在秦王身邊,心中怎麼著也該難受。”

皇帝茶蓋一扣,掀掀眼皮:“如此說來,沈子衿該埋怨賜婚的我了?”

“哎喲哪兒能呢!”全公公臉笑成一朵菊花,“您賜什麼都是他的福分,他要怨,也該怨在後宅裡折騰他的人啊。”

皇帝愛聽他捧,看似斥責實際哼笑:“你這嘴啊,什麼都說得出來。”

全公公自然是繼續賠笑。

“罷,他倆之間有嫌隙,對朕來講是好事,日後或許能有用得上沈子衿的地方。”承安帝,“要你準備的人送去了嗎?”

全公公彎腰低頭:“早已備好,現在應該在宮門口候著了,陛下等小福子回來複命就成。”

承安帝頷首,安排這麼一手,之後兩人之間的齟齬應該會變得更大。

而另一邊,楚昭扶著沈子衿走出一段後,沈子衿才道:“王爺,我沒事了,不用勞煩你了。”

楚昭頷首,鬆開手卻沒有說話,兩人就這麼沉默著並肩行走,氣氛似乎有些僵硬。

但實際上他倆憋笑憋得很辛苦。

沈子衿在掌心掐了兩回,才維持了臨時演員的素養,把表情繃繃住了。

什麼沈子衿心懷大誌激動得無以複加、什麼楚昭驚訝萬分暗自不滿,演的,全是演的。

從踏進暖閣開始全是他倆商量好的劇本,一切都在計劃之內,甚至都不需要備用方案出馬,皇帝就把侍讀學士的位置送了上來。

尤其皇帝自以為是的表情,最讓人忍俊不禁。

太過順利,演戲的刺激和成功後的喜悅是真害他倆想笑出聲。

可惜宮裡到處都是皇帝的眼線,他們並不能立刻慶祝。

不,也不是不行,雖然不能說話,但他們還可以用眼神啊。

沈子衿試著朝楚昭投去一瞥:王爺,演得真不錯!

楚昭眼睛一眨:謬讚謬讚,還是世子更勝一籌。

二人視線碰撞,充分交流了信息,以無聲的方式為這次的勝利道賀,心滿意足挪開眼。

沈子衿後知後覺:我居然能看懂他全部的意思?

楚昭:沈世子眼睛真能說話?

厲害了。

他倆不知道,他們能如此無障礙溝通,這才叫絕。

偷偷跟楚昭分享完喜悅,不能明說居然也彆有意趣,宛若隻是二人之間的小秘密,有種隱秘的快樂,頭回領略,沈子衿升起奇異的感受。

不可言說,但像在一片軟乎的綠蔭上滋滋冒出幾朵小花,悄悄又歡快地盛放。

他能感覺到楚昭跟自己定是同樣的感受。

兩人還想著等出了宮門上了馬車就可暢所欲言,但萬萬沒想料到,好心情隻持續到宮門口。

秦王府馬車周圍多了幾道本不該在此的影子。

一個太監,領著兩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看樣子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

兩名男子衣裳雖然素淨,但分明在細節上花了不少功夫,色澤明亮,在有限的條件內最大限度打扮了自己,眉眼特意描過,身上飄著淡淡的香味兒,一看就不是粗使下人。

還都是柳腰細身的款式。

沈子衿還在怔愣,楚昭的眼神卻已經冷了下來。

太監小福子瞧著秦王殿下烏雲密布的神情,給自己捏了把汗,躬身上前:“給殿下請安,奴才奉旨將兩位公子帶到。”

比起皇帝身邊其餘有權有勢敢妄議王子皇孫的太監,小福子倒是畢恭畢敬。

楚昭:“哦?奉的什麼旨?”

小福子頭埋得更低了:“陛下憐惜王妃體弱,特送兩位公子入府,協助王妃共同服侍殿下,說您也不必給他們抬位份,當做通房,暖暖屋子就成。”

沈子衿:???

不是,往王府後院塞人,拿我來當借口,皇帝自己信嗎?

他要不要聽聽他在說什麼。

至於楚昭——

秦王殿下直接笑了。

笑得鋒利似劍,山雨欲來,黑雲壓城城欲摧。

回京一年裡,皇帝為了監視他,不是沒試過往他府上安插人手,秦王府銅牆鐵壁,探子刺客死了好幾茬,家丁仆從也要層層篩選,幾條路不通,隻能把主意打到楚昭的後院。

皇帝以前送的是女子,被楚昭以還沒成婚想潔身自好為由拒之門外。

當時承安帝沒急著給他賜婚,是因為不想給楚昭找門好親事。

楚昭從前用未婚為由拒絕給後院添人,這剛成婚,皇帝就立刻送人過來,分明意有所指:朕看你現在還有什麼借口推脫。

人都送到馬車邊了,如果不給出合適的緣由就想退回去,那就是抗旨不尊。

兩名公子聽到楚昭的笑聲,忍不住抬頭看上一眼,孰料這一看,卻給自己驚出滿身冷汗。

秦王殿下俊逸非凡,但眼底冰涼毫無笑意,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刀,剜上一眼,有種刺痛的錯覺。

真刀真槍從沙場上活下來的人,穿得再君子,也是個殺星。

兩人狠狠一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

楚昭嘴角帶著冷笑,磨刀霍霍正要開口,卻感覺衣袖被人拽了拽。

楚昭扭頭,就見沈子衿給自己遞了個眼神。

沈子衿用眼睛說話:放著我來。

楚昭磨好的刀卡在鞘邊,而後慢慢收了回去。

對著沈子衿,楚昭眼底的寒意散了,無聲地問:沒問題嗎,處理這事兒我有經驗。

沈子衿眼珠微動:讓我來,更好收場。

雖然楚昭和承安帝隻有表麵父子情,但目前成婚後皇帝暫時沒了非得按死楚昭的理由,所以眼下不宜撕破臉,給皇帝送上把柄。

沈子衿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張臉,開始醞釀情緒。

演一場也是演,兩場也是演,演戲果然是隻有零次和無數次。

一炷香後——

小福子兩條腿轉得飛快,步履匆匆,進了暖閣直接一個滑跪趴倒在地,姿勢非常熟練。

“不好了陛下!秦王妃看到兩位公子,立刻麵色慘白心疾驟犯,人眼看著就要不行啦!”